我是只修炼千年的熊猫精,最爱在竹海里打滚摸鱼。
隔壁那根竹子精总冷着脸晨练,却每天给我带温热的竹筒饭。
天庭突然要求所有妖精考编制,学渣我直接躺平:“抓我去雷劈吧。”
青衍拎起我后颈冷笑:“举报偷懒妖员有功德点,我这就去天庭告发你。”
我抱着他的竹竿哭嚎补课三天,进考场却看见主考官胸牌:竹仙·青衍。
他耳尖微红递过试卷:“最后一道题...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我盯着他发颤的手指,突然笑了:“是每天假装凶我的竹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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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竹海深处。
第一缕稀薄的金色阳光,怯生生地探入层层叠叠的竹叶缝隙,在潮湿的泥地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冰凉的水汽,混合着新笋破土而出的、那股子独有的清新微涩的泥土味儿。
几只不知名的雀儿在极高处细声细气地啁啾着,声音被浓密的绿意过滤得格外空灵。
就在这片宁谧之中,某处厚实得像地毯的竹叶堆,突然不自然地拱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团蓬松柔软的黑白毛球,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终于从底下钻了出来。
是我,圆圆!!!
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熊猫精——虽然修为嘛,可能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如何更舒服地打盹儿和寻找美味嫩笋上了。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圆乎乎的脸颊都挤变了形,粉色的舌头清晰可见。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勉强掀开一条缝,瞥了眼周围浓得化不开的绿意。
嗯,又是美好的一天,非常适合在竹叶堆里打滚摸鱼,或者找个舒服的树杈,把自己摊成一张毛茸茸的饼。
刚想顺应本能,再缩回那片温暖的“被窝”里续上美梦,一阵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冷冽节奏的破风声就利落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
唰!唰!唰!
那声音干脆利落,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切开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刻板的韵律感。
不用看,用我毛绒绒的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来了——隔壁那根竹子精,青衍。
他修炼起来那股子劲儿,简直比人类学堂里最古板的老夫子还要较真一万倍。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把圆滚滚的身体埋进叶子堆的更深处,只留下两只小小的黑耳朵尖儿露在外面,像两簇不安分的黑色小草,在微凉的晨风里悄悄抖动。
脚步声沉稳地靠近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新竹拔节般的轻微脆响,最终停在我伪装失败的“叶堆堡垒”边上。
上方笼罩下一片修长的阴影,带着清晨露水的微凉气息。
“又睡?” 清冷的声音落下来,像初融的雪水淌过光滑的青石,没什么情绪起伏,却自带一股能把人冻醒的凉意。
我装死,一动不动,连耳朵尖都努力绷直了,假装自己只是一堆长得有点奇怪的落叶。
“辰时三刻了。” 那声音又平铺直叙地响起,精准地报着时间,仿佛他体内自带一座滴水不漏的日晷。
嘁,辰时三刻怎么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我闷闷地想,继续挺尸。
修炼?那是什么?能吃吗?哪有抱着暖烘烘的竹叶晒太阳舒服!
头顶的阴影似乎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脚——准确地说,是一只穿着青色布靴、干净得不染尘埃的脚,毫不客气地、带着点警告意味地轻轻踢了踢我露在外面的、圆滚滚的屁股。
“嗷!”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叶子堆里弹了起来。竹叶簌簌落下,沾了我满头满脸。我一边狼狈地扑棱着脑袋,把叶子甩掉,一边气鼓鼓地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
青衍就站在那里。一身素净的青布长衫,料子看起来普通,却隐隐流动着温润如玉的光泽,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像一竿刚经历过风雨洗礼、越发坚韧的青竹。
墨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简单的竹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他的脸是好看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薄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疏离又冷峻。尤其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绿色,看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此刻,那双寒潭般的眼睛正没什么波澜地看着我,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一只炸毛熊猫的蠢样。
“腿麻了!起不来!” 我理直气壮地耍赖,一屁股又坐回软软的竹叶堆里,抱着自己胖乎乎的腿,故意哼哼唧唧,“都怪你!踢那么重!”
青衍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大概是对我这拙劣的表演无言以对。
他懒得跟我废话,直接伸出手。那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带着修炼之人特有的莹润光泽。他精准地揪住了我后颈的皮毛——那地方简直是我们熊猫一族的命门,一被捏住,浑身就使不上劲儿。
“喂喂喂!轻点!懂不懂怜香惜玉啊你这根死竹子!” 我被他拎得双脚离地,像只待宰的年猪,徒劳地在半空中蹬着腿抗议。
他充耳不闻,把我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站好,顺手还拂掉了我肩头几片顽固的竹叶。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绝对算不上粗暴。
“站好。” 他言简意赅地下令,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我撇撇嘴,刚站稳,肚子就非常不争气地发出一串响亮的“咕噜噜”声,在清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清晰。
脸皮厚如我,也忍不住老脸一红。
青衍那双没什么温度的墨绿色眸子,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无奈。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右手随意地在身侧一拂。指尖掠过之处,空气微微扭曲,细碎的青色光点如同萤火般汇聚,眨眼间,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竹筒就出现在他掌心。
一股极其霸道、极其诱人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那是新剥开的嫩笋混合着清甜的竹米,再被竹筒本身的清香浸润烘烤后产生的。
足以让任何一只熊猫精瞬间丧失理智的味道!!!
我眼睛“噌”地亮了,刚才的起床气和被拎后颈的屈辱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口水很不争气地开始疯狂分泌。
“……给我的?” 我眼巴巴地盯着那个竹筒,爪子蠢蠢欲动。
青衍没回答,只是把竹筒往前递了递。动作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样子。
“嘿嘿,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一把抢过来,也顾不上烫手,笨拙地掰开竹筒盖子。
温热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竹米和嫩笋最纯粹的清甜。我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啊!是熟悉的味道!青衍牌竹筒饭,永远的神!
我立刻找了个舒服的树根靠着,把整个圆脸都埋进竹筒里,吭哧吭哧地大快朵颐起来,吃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地动山摇。
什么修炼,什么晨练,统统被这绝世美味挤出了脑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青衍就站在几步开外,安静地看着我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清晨柔和的光线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在他清冷的侧脸轮廓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没有催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他那一板一眼的晨练,只是那么站着,像一杆沉默而忠诚的青竹卫兵。
偶尔有风吹过,拂动他青衫的下摆和束发的青色发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竹林在低语。
阳光的温度渐渐升高,驱散了竹叶上的薄薄晨露。
我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抱着吃得溜光水滑、一滴米都没剩的空竹筒,靠着树根,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暖洋洋的倦意又涌了上来。
吃饱喝足,不正是睡回笼觉的黄金时间吗?
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就在意识即将沉入甜美的梦乡边缘时,青衍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我的瞌睡泡泡。
“吃完,练功。”
四个字,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身万年不变的青衫,还有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阳光似乎更盛了些,落在他身上,那青色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可依旧驱不散他骨子里的那份冷肃。
“不练……” 我抱着空竹筒,把圆滚滚的身体往树根更深处缩了缩,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睡意,“困……我要睡觉……青衍你最好了……”
我试图用甜腻的嗓音蒙混过关,这招以前偶尔也管用过那么一两次。
可惜,今天的青衍似乎格外铁石心肠。
他身形未动,只是那墨绿色的瞳孔微微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我缩在树根下的那点可怜的安全感瞬间荡然无存。
“一炷香。”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引气,入体,周天循环。”
“啊——!”我哀嚎一声,像只被踩了爪子的猫,猛地从树根底下弹了起来,残留的睡意被这噩耗彻底吓飞了。
我哭丧着脸,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青衍!竹子哥哥!你看今天阳光多好,风多温柔,鸟儿叫得多欢实!这么美好的时光,用来打坐多浪费啊!我们去掏鸟蛋好不好?或者找点新鲜的竹笋?我知道东边山坳里有一片……”
我絮絮叨叨,试图用各种美好的摸鱼计划打动这块冷冰冰的竹子。
青衍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等我机关枪似的说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引气,入体,周天循环。一炷香后,检查。”
说完,他不再看我,径直走到竹林间一小片相对空旷的空地。
那里早已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没有。他盘膝坐下,背脊挺直如松,双手自然地搁在膝上,掌心向上。
眼睛缓缓阖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几乎是瞬间,他周身的气息就变了,变得异常沉静,仿佛真的化作了一竿扎根大地的翠竹。一缕缕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淡青色气流开始在他身周缓缓流动,如同有生命般缠绕、盘旋,最终顺着他微张的鼻息,极其规律地纳入体内。
那气流的颜色纯净得如同初春新发的竹叶尖儿,带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我看着他入定,再看看自己怀里光溜溜的竹筒,悲从中来。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先用美食麻痹我,然后再上酷刑!太狡猾了!
我磨磨蹭蹭地挪到他旁边不远处,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竹叶地面有点硌屁股,我扭了扭,找了个相对舒服点的姿势,也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
“吸——呼——吸——呼——”
我努力模仿着他的呼吸节奏,想象着那些好闻的青色气流也往我身体里钻。
刚开始还勉强能集中精神,可没过一会儿,脑子里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跑马:昨天掏的那个蜂窝里的蜜可真甜啊……西边那棵老松树上的鸟窝里好像又有新蛋了……青衍今天的竹筒饭里要是再加点野莓会不会更好吃……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
“啪叽。”
我彻底歪倒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凉湿润的竹叶,舒服地蹭了蹭。啊,还是躺着舒服……修炼什么的……明天再说吧……呼……
均匀的小呼噜声,很快在青衍规律而清冷的吐纳声旁,没心没肺地响了起来。竹林里的阳光,似乎都因为我这摊平的存在,变得更加慵懒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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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竹海里流淌的溪水,叮叮咚咚,懒懒散散地向前淌着。
我依旧每天在青衍的竹筒饭香气里挣扎着醒来,在他冰冷的目光监督下,象征性地盘一会儿腿,然后在他入定后迅速歪倒,睡得人事不省。
青衍对我的“修炼”成果,也从最初的冷脸训斥,渐渐变成了某种习以为常的沉默。
大概他这根死心眼的竹子也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你永远叫不醒一只装睡的熊猫,尤其是一只吃饱了只想睡的熊猫。
我以为这样混吃等死、偶尔被竹子精拎起来活动筋骨的日子,会像这无边无际的竹海一样,绵延到地老天荒。
直到那一天。
那天下午,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丛特别茂盛的箭竹下面,用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眼前一根格外鲜嫩的笋尖,琢磨着是现在啃了它,还是留着当一会儿的零食。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晒得我肚皮暖烘烘的,舒服得直想哼哼。
突然,一种奇异的震动感从身下传来。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某种威严韵律的嗡鸣,仿佛整片大地深处,有什么庞大而古老的东西被唤醒了。
这嗡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敲打在灵魂深处,让每一根毛发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整片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而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拉下了厚重的幕布。前一秒还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下一秒便已陷入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昏暗。
竹海瞬间死寂。
风停了,鸟雀的啁啾消失了,连竹叶摩擦的沙沙声都彻底隐去。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从天而降,沉甸甸地笼罩了整片山林。那不是妖气,也不是魔气,而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古老、更加至高无上的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御意志。
我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浑身的毛都炸开了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感攥紧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我惊恐地望向天空。
在那片骤然晦暗的天穹中央,极高极远处,一道无比璀璨、无比恢弘的金色光柱,撕裂了昏暗,如同天神的巨矛,轰然垂落!光柱中,无数玄奥的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流转、组合、明灭,散发出浩瀚如海的气息。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幅巨大无比、横亘整个天际的金色卷轴!
卷轴缓缓展开,每一个符文都亮得刺眼,每一个笔画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法则之力。威严、宏大、不容抗拒的声音,如同滚滚天雷,直接在每个生灵的心魂深处炸响,清晰无比,字字千钧:
“天道敕令!”
“凡三界六道,草木精怪,鳞介虫豸,凡有灵智,能化形者,自敕令颁下之日始,皆需纳入天庭仙籍,归入‘灵植灵兽司’统一管辖!”
“入籍者,当恪守天规,勤修功德,维系天道运转。凡不入籍者,视为野妖流怪,天道不容!敕令颁行百年期满之日,未登仙籍名册者——”
那声音顿了一下,仿佛为了加重那最终的审判。
“——天雷殛之,神魂俱灭!永绝轮回!”
轰——!
最后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天雷殛之,神魂俱灭!永绝轮回!”
那冰冷残酷、毫无转圜余地的宣判,如同极地万载不化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
耳朵里嗡嗡作响,是那敕令威严的余音,更像是我自己濒临崩溃的心跳。
眼前那片横贯天穹、金光璀璨的符文卷轴,刺目得让我眼睛生疼,每一个流转的符号都仿佛化作了狰狞的雷电锁链,下一秒就要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神魂俱灭……永绝轮回……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八个字在反复碾压、轰鸣。
刚才还拨弄着的鲜嫩笋尖滚落在脚边,沾满了泥土,也引不起我丝毫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几个世纪。
那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和刺目的金光,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晦暗的天空重新透出光亮,风重新吹过竹林,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沙沙声。
鸟雀试探性的啁啾也重新响起。
世界仿佛恢复了原样。
只有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呜……哇——!”
迟来的巨大恐惧和绝望终于冲垮了堤坝。
我再也忍不住,像个被抢走了最后一口奶的孩子,嘴巴一咧,惊天动地的嚎哭声猛地爆发出来!
“我不要被雷劈!我不要神魂俱灭!哇啊啊啊——!” 我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毫无形象可言。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让我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什么千年修行,什么熊猫精的尊严,在这灭顶之灾面前,统统碎成了渣。
怎么办?怎么办?!
修炼?考试?登仙籍?那是什么东西?!我连引气入体都坐不住一炷香!让我去考那劳什子天庭编制?不如现在就把我劈了算了!至少还能留个全尸……呜呜呜……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四肢百骸。
我哭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下意识地就手脚并用地往那个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丝安全的方向爬去——青衍的竹舍。
那间用翠绿坚韧的湘妃竹巧妙搭成的屋子,掩映在几竿特别粗壮的老竹后面,清幽安静。
此刻在我眼里,却成了汪洋大海里唯一的浮木。
我几乎是撞开那扇虚掩的竹门,连滚带爬地扑了进去。
“青衍!青衍!救命啊!哇啊啊啊——!” 我哭喊着,声音嘶哑变形。
竹舍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清冽的竹香。青衍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简单的竹案前。
案上摊开着一卷看起来就年代久远、材质非金非玉的青色书简,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小如蚁的银色符文。
他微微低着头,墨色的长发垂落肩侧,似乎正凝神看着那卷书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简片上轻轻摩挲着。
我那惊天动地的哭嚎和破门而入的动静,似乎并未让他有丝毫动容。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身形依旧挺拔如竹,纹丝不动。
“完了!全完了!青衍!天庭要抓我们去考试!考不过就要被天雷劈死!魂飞魄散啊!呜呜呜……” 我扑到他脚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一把抱住他那条穿着青布裤的腿,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了上去。
“我完了!我肯定考不过!我连引气入体都不会!我只会吃饭睡觉打滚……哇啊啊啊……我这么懒的熊猫,肯定第一个被雷劈成焦炭!青衍,怎么办啊!我不想死!我不想神魂俱灭啊!”
我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倒出来。
被我死死抱住的腿,肌肉似乎僵硬了一瞬。
青衍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了身。那张万年冰山似的俊脸上,此刻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波动,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眼眸,却沉沉地落在我涕泪横流的脸上。
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嗯,一件沾满了污秽、亟待处理的麻烦物件。
我被他看得心里更毛了,哭得更大声,抱着他腿的手收得更紧,生怕他把我踹开:“哇……你说话啊青衍!你那么厉害,你肯定能考过的对不对?你帮帮我!你教教我!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我保证!我发誓!”
我抽抽噎噎地发着我自己都不太信的誓言。
青衍依旧沉默地看着我,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竹舍里只剩下我凄惨的哭声在回荡。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终于动了。
他弯下腰。
不是来扶我,也不是来安慰我。
那只曾无数次给我带来温饱、拂去我身上落叶的手,此刻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牢牢地揪住了我后颈那块最松软的皮毛。
“嗷——!” 熟悉的命门被制,我全身一僵,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憋着的抽噎。
他轻而易举地将我从地上提溜起来,像拎起一只不听话的幼崽,迫使我那双被泪水糊住的、惊恐万分的眼睛,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毫无波澜的眸子。
距离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永远不变的、清冽干净的竹子气息。可这气息此刻非但不能让我安心,反而让我更冷了。
他看着我,那张好看却过分冷淡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残酷的意味。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清冷,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狠狠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哭什么?”
“天庭新规,”他顿了一下,墨绿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惨兮兮的倒影,薄唇微启,吐出让我如坠冰窟的几个字,“举报偷懒妖员……”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像是在品味着每一个字的重量。
“……有功德点。”
最后三个字落下,如同冰冷的铡刀悬在了我的头顶。
我浑身猛地一哆嗦,连抽噎都忘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似乎很满意我此刻的惊恐,那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他微微俯身,凑近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说出的话却比万载玄冰更冷:
“我这就去天庭——”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欣赏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告发你。”
轰隆!
我感觉一道无形的天雷已经提前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告发我?去天庭?举报我偷懒不修炼?换取功德点?!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刚才还只是对未来的恐惧,此刻瞬间变成了近在咫尺、即将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推入深渊的灭顶之灾!
“不要——!!!”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蛮力,我猛地挣脱了他揪着我后颈的手,整个人像颗被强力弹弓射出的黑白毛球炮弹,再次重重地扑回地上,这次是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
“青衍!竹子哥哥!不要!求求你不要去告发我!” 我哭得声嘶力竭,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
“我学!我学还不行吗!我马上学!我头悬梁锥刺股!我凿壁偷光!我闻鸡起舞!我再也不偷懒了!我一天练十二个时辰!我发誓!我发誓啊!”
我语无伦次,把能想到的所有表示勤奋刻苦的词语一股脑儿往外倒,一边哭嚎,一边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他的小腿,试图用可怜巴巴的眼泪攻势软化这块铁石心肠的竹子。
“我真的改!你看我的眼睛!多真诚!” 我努力仰起哭得皱成一团的圆脸,试图挤出最“悔过”的表情,可惜被眼泪鼻涕糊得乱七八糟,效果大概堪比车祸现场。
青衍被我死死抱着腿,身形依旧挺拔,像一竿扎根地下的竹子。
他微微低头,那双深潭般的墨绿色眸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还有我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货真价实的绝望和恳求。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我似乎捕捉到,那深潭最底部,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像是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他沉默着,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再提“告发”两个字。
这可怕的沉默,简直比刚才的威胁更让我煎熬。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抱着他腿的爪子却丝毫不敢放松。
终于,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疯的时候,头顶传来了他清冷依旧、却似乎少了那么一丝冰碴子的声音:
“松手。”
两个字,命令的口吻。
我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抱得更紧。
“还想学?” 他的声音沉了一分,带着点不耐烦。
“想想想!” 我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松开爪子,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把眼泪鼻涕擦掉大半,努力站直身体,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请狠狠地鞭挞我吧”的悲壮表情,眼巴巴地望着他。
青衍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在我刚擦过的、依旧湿漉漉又沾着点灰的鼻尖上停留了半秒。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走向那张放着古老青色书简的竹案。
他拿起书简,手指在那些细密的银色符文上划过,动作流畅而专注。
接着,他随手拿起案上一支细长的、笔杆如同新竹般青翠的毛笔,又抽出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散发着淡淡竹香的米黄色符纸。
“过来。” 他没回头,命令道。
我立刻屁颠屁颠地挪过去,大气不敢出。
他提起笔,蘸了蘸旁边一方小小的、盛着某种淡金色液体的砚台。笔尖落下,在符纸上行云流水般地勾勒起来。笔走龙蛇,银色的符文线条流畅而精准地跃然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散发出微弱的灵气波动。
“看着。” 他头也不抬,声音平淡无波,“这是最基础的‘聚灵符’,引气入体的第一步,将游离的天地灵气短暂汇聚于符纸之上,便于初学者感知吸纳。符文结构,由‘引’、‘纳’、‘固’三个基础灵纹环环相扣……”
他的讲解清晰、简洁、直奔核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每一个符文的笔画、转折、灵力注入的节点、不同符文组合产生的细微效果差异……都剖析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旁边,努力瞪大眼睛看着,耳朵竖得笔直,试图把每一个字都吃进去。脑子里拼命地运转:哦哦,“引”字纹要这样拐弯……“纳”字纹的尾巴要翘起来……“固”字纹中间那个圈圈要画圆……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那些线条在我眼里,很快就从清晰的符文,变成了一群群游来游去的银色小蝌蚪。青衍那清冷平稳、毫无起伏的讲解声,也渐渐变成了某种……嗯,极其有效的、带有催眠魔力的背景音。
我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好困……真的好困……昨晚掏蜂窝太兴奋没睡好……青衍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像竹林里的风……让人想睡觉……
“此三纹勾连,需灵力贯通,一气呵成,不可有丝毫迟滞,否则……” 青衍讲解的声音顿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猛地一惊,瞬间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惊醒!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把瞌睡虫甩出去,努力睁大眼睛,做出一副“我在认真听讲”的样子,甚至还下意识地挺了挺圆滚滚的胸脯。
青衍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我胸前……的衣襟上。
那里,大概是因为刚才哭得太投入、蹭他腿蹭得太用力,沾上了一小片湿乎乎的、半透明的痕迹……嗯,是口水。我睡着的时候流下来的。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完了完了!刚发誓要头悬梁锥刺股,结果第一堂课就流口水被抓包!这下他肯定又要去天庭告发我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爪子不安地绞着衣角,等待着他冰冷的嘲讽或者更可怕的威胁。
然而,预想中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到来。
耳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
我小心翼翼地、偷偷地抬起一点眼皮,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青衍已经转回了头,重新看向案上的符纸。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刚才那点若有似无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一些。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伸出了左手。
那只干净修长的手,随意地在自己青衫的袖口处拂过。袖口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一小撮……嗯,非常眼熟的、黑白相间的绒毛。那明显是从我身上蹭下来的。
他拂掉那撮毛,动作自然得就像拂去一粒灰尘。然后,他的指尖在袖口内侧极快地一捻,一张同样米黄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巾出现在他指尖。
他依旧没有看我,只是拿着那张小方巾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顺手般,往我这边递了递。
动作幅度很小,甚至带着点刻意的不经意。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递到面前的小方巾,又看看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擦干净。” 清冷的声音响起,命令的口吻,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嫌弃,“脏。”
我的脸更红了,但这次是窘迫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我赶紧接过那张还带着淡淡竹叶清香的柔软方巾,胡乱地在自己的衣襟上擦着那丢人的口水印,心里七上八下,又有点说不出的酸酸胀胀。
这个口是心非的竹子精!
接下来的几天,简直是我千年熊生中最“水深火热”的日子。
青衍化身为最严苛、最不近人情的先生。那张清俊的脸上仿佛永远覆盖着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得能把我这只学渣熊猫戳出洞来。
“引气入体,需凝神静气,感应天地灵机流转。心浮气躁,如何沟通天地?” 我盘腿坐在地上,努力想象着灵气流动,结果脑子里全是竹筒饭,身体不自觉地扭来扭去。青衍冰冷的声音立刻兜头浇下,像一盆掺了冰碴子的水。
“避水诀!掐的是‘避’字印!不是让你掐成‘棉花糖’印!” 他盯着我因为紧张而捏得奇形怪状的手指,眉头紧锁,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
我试图施展一个避水诀,结果指尖冒出的灵力光团软趴趴、蓬松松,像朵滑稽的云,别说避水,连只蚂蚁都吓不跑。
“此乃‘小回春术’基础符文,疗愈草木生机之用。你画的是什么?蚯蚓打架?” 他拿起我鬼画符般的作业,墨绿色的眸子里满是嫌弃。
我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笔下那几道歪歪扭扭、纠缠在一起的线条,确实……挺像蚯蚓的。
每一次错误,都会换来他毫不留情的冷斥。每一次偷懒打哈欠,都会被他那刀子似的目光精准捕捉,让我瞬间挺直脊背,头皮发麻。他仿佛在我身上装了监控,任何一点懈怠都无所遁形。
“再错一次,今日竹筒饭取消。” 这简直是最具杀伤力的威胁!
为了那口吃的,我只能咬紧牙关,把那些拗口的口诀、复杂的符文、变幻的手印,像啃最硬的陈年老竹竿一样,一点一点地往脑子里塞。白天被青衍盯着学,晚上做梦都在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灵气归引,入我丹田……”。
好几次,我累得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小鸡啄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意识模糊间,似乎感觉有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极其快地在我脑袋上扶了一下,帮我稳住摇晃的身体。
等我猛地惊醒,揉着眼睛看去时,青衍依旧端坐在旁边,垂眸看着他手里的书简,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只有我头上被扶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凉又干净的触感。
时间就在这痛并偶尔有点奇怪暖意的“补课”中飞速流逝。终于,那个决定“生死”的日子到了。
天庭设立的临时考场,设在百里外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巅平台上。巨大的汉白玉广场平整如镜,被一层柔和的、散发着淡淡威压的结界笼罩着。广场上早已聚集了形形色色的精怪,有顶着鹿角的,有拖着毛茸茸尾巴的,还有浑身散发着草木清香的……个个脸上都带着紧张和忐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
我混在妖群里,感觉腿肚子都在转筋。
青衍今天一大早就独自离开了,说是去“探查考场情况”。
没有他在旁边释放冷气镇压,我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脑子里背得滚瓜烂熟的口诀符文,此刻全变成了一锅乱炖的浆糊。
“灵植灵兽司,丙字七号考场,列队入场!” 一个穿着银色甲胄、面无表情的天兵站在结界入口处,声音洪亮地宣布。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全是冷汗。终于挪到了入口,那天兵核验了我那块粗糙的木质号牌,挥手放行。
踏入结界的瞬间,一股更清晰、更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巨大的考场内,整齐地排列着无数张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质小几。已经有不少精怪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我低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按照号牌的指引,一路小跑着寻找自己的座位——“丙字列,第七排,左三”。
找到了!
我几乎是扑到那张冰凉的白玉小几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粗糙的木牌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
我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玉几桌面,拼命深呼吸,试图找回一点冷静,把脑子里那锅浆糊重新梳理成有用的知识。
“肃静!”
一个威严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考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嘈杂。
一股强大而温和的神念扫过全场,如同无形的潮水,让每一个精怪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天庭‘灵植灵兽司’首次仙籍考核,即刻开始!”那声音宣布道,“分发考卷!”
话音刚落,我面前光洁的白玉几面上,一阵柔和的白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光芒散去,一张质地奇特、非帛非纸、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卷轴凭空出现,静静地躺在那里。卷轴是柔和的米白色,上面墨色的字迹清晰无比。
我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
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题目。
第一题:简述引气入体之要诀,并绘制‘聚灵符’基础符文结构。
第二题:施展‘小回春术’,目标为考桌左角之‘枯荣草’,并简述其灵力流转节点。
第三题:遭遇低级水妖袭扰,施展‘避水诀’需配合何种步法以增其效?
……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这些题……这些题?!
引气入体的要点!聚灵符的画法!小回春术!避水诀的配合步法!……这不就是过去三天里,青衍揪着我耳朵、冷着脸、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掰开了揉碎了强灌进我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吗?!
一字不差!连考核的方式都一模一样!画符、实操、简述要点!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目光急切地扫向前方主考台!
刚才那个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介绍道:“本次考核,由‘灵植灵兽司’新任执事,竹仙·青衍大人亲自主持!”
主考台中央,那高出一截的玉座之上,端坐着一位仙官。
他身着一袭庄重而雅致的仙官袍服,底色是深沉的墨绿,如同幽谷深潭,衣襟、袖口与袍摆处以极细的金银双线绣着连绵不绝、栩栩如生的竹枝与竹叶纹样,在结界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而尊贵的光泽。
墨色的长发不再随意束起,而是被一顶精巧别致的青玉竹节冠严谨地拢住,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可那眉宇间的清冷疏离,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那深潭般幽邃沉静的墨绿色眼眸……即使隔着整个考场的距离,即使他周身笼罩着属于上位仙官的淡淡威仪,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青衍!
那个过去三天里冷着脸骂我笨、威胁要告发我、却又在我不小心睡着时偷偷扶我一下、甚至递给我擦口水方巾的竹子精!
他就坐在那里,高踞于主考台之上,姿态端方,神情淡漠,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整个考场。仿佛与脚下这芸芸众生,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了!
震惊!茫然!不解!还有一丝被巨大欺骗感冲击后的委屈和愤怒……无数情绪像沸腾的开水在我胸腔里翻滚冲撞!
骗子!大骗子!说什么去天庭告发我!说什么举报有功德点!原来他早就……他早就……
就在这时,青衍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我所在的区域。
那道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例行巡视的目光,在掠过我这只呆若木鸡的熊猫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几乎就在同时,我面前的考卷上,最后一道题目的墨色字迹旁边,一阵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青色灵光如同水波般悄然晕染开来。那光芒流转,如同拥有生命,在我眼前无声地凝聚、变幻。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有清晰的意念直接映入了我的脑海。
那光点最终汇聚成一行清晰无比、带着他独特清冷气息的字迹:
【最后一道题,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这行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巨大的涟漪。
所有的震惊、委屈、愤怒,在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汹涌、更酸涩、更温暖的情绪冲刷了下去。
是他!是他故意给我开小灶!是他逼着我学!是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别扭地护着我这只又懒又笨的熊猫!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目光穿过整个肃穆安静的考场,牢牢地锁定在那个端坐于高台之上、一身仙官华服、清冷如九天孤竹的身影上。
他端坐着,看似平静无波,视线平稳地投向考场的另一端。
但我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垂落在宽大袍袖之外、搁在冰冷玉质扶手边缘的那只手。
那只曾无数次递给我温热的竹筒饭、曾揪着我的后颈把我拎起来、也曾握着笔教我画下生涩符文的手。
此刻,它正搭在同样冰冷的玉扶手上。
那修长、骨节分明的食指指尖,正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难以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幅度很小,频率却快。像被风吹得停不下来的竹叶尖儿。
泄露了他此刻看似平静威严的表象下,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属于“青衍”而非“竹仙大人”的紧张和……期待?
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
一股温热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又酸又涨,带着点想哭又想笑的冲动。我甚至觉得他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有点……笨拙得可爱。
我低下头,看着卷轴上那行他特意“送”来的问题。
指尖凝聚起一点点微弱的灵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藏不住的、恶作剧般的笑意,在那行闪烁着青光的字迹下方,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答案。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用力,极其认真:
【是每天假装凶我、逼我学习、还给我带竹筒饭的竹子精。】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重担,又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然后,我抬起头,再次望向高台。
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是震惊和茫然,而是带着一种看穿了他所有伪装的了然和……一点点狡黠的笑意。
青衍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注视。
他原本刻意投向远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转了过来。隔着整个肃穆的考场,隔着仙凡的界限,他的目光终于与我的在空中相遇。
四目相接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那张万年冰山般、被仙官威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俊脸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清晰地荡开了一圈涟漪!
先是墨绿色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
紧接着,那白皙如玉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不受控制地漫上了一层浓重的、鲜艳欲滴的绯红!那红晕迅速蔓延,甚至连他线条优美的脖颈都未能幸免!
他像是被那绯红烫到了一般,倏地移开了视线,强行将脸转向另一边,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极其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放在玉扶手上那只原本只是指尖微颤的手,此刻连带着整个小臂都似乎僵硬了,五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努力维持着仙官的威仪坐姿,挺直背脊,下颌微抬,试图用冰冷的侧脸对着考场方向。可那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耳朵,还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却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
整个考场依旧肃穆安静,只有精怪们提笔作答的细微沙沙声。谁也没有注意到高台上那位新任竹仙大人此刻的异样。
只有我。
我看着他强装镇定却红透耳根、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样子,刚才答题时的酸涩暖意,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恶作剧得逞般的快乐和甜蜜取代!像是一大口最清甜的竹蜜猛地灌进了心窝里,甜得我嘴角怎么也压不住,无声地向上翘起,越咧越大。
原来,戳破这块冷冰冰竹子的伪装,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是这么有趣又……甜的事情!
原来他也会紧张!原来他也会脸红!原来他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动于衷!
考核结束的钟磬之音清越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山巅平台。
“考核结束!所有考生停笔,原地等待收卷!” 威严的声音再次宣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紧绷的气氛骤然松懈下来。
考场内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般的呼气声,夹杂着低声的议论和哀叹。
精怪们神态各异,有的如释重负,有的愁眉苦脸,有的还在对着卷子抓耳挠腮。
我坐在自己的白玉小几前,心情却和周围的凝重焦虑截然不同。卷子早已被我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玉几中央。
我一点也不担心结果——那些题目,简直像是青衍给我量身定做的复习大纲!此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像被磁石吸引着,牢牢地锁在高台之上。
几名穿着统一制式银甲的天兵,开始从考场的各个角落沉默而迅速地收拢卷轴。
高台之上,青衍依旧端坐着,身姿挺拔如初。
仙官袍服上精致的竹纹在结界光芒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他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上,似乎在专注地研究着袍袖上那金银线绣成的竹叶脉络。
然而,他那对招摇过市的耳朵,颜色似乎比刚才更深了几分,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顽强地昭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脖颈处绷紧的线条,也泄露了他强装的镇定。
很快,一名天兵捧着一叠收好的考卷,恭敬地走上高台,将卷轴呈送到青衍面前。
青衍抬起眼,目光扫过那叠卷轴。他伸出手,动作依旧带着仙官特有的从容不迫,修长的手指拂过卷轴边缘。
指尖似乎在其中一张上——那张叠得格外整齐的——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当场翻阅,只是对着天兵微微颔首。
那天兵躬身退下。
青衍随即起身,宽大的墨绿仙官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般流淌垂落,更显身姿清逸。他步履沉稳地走下高台那几级玉阶,朝着考场出口的方向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向我这边一眼,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对视和那红透的耳朵从未发生过。
周围的精怪们纷纷起身,或垂头丧气,或交头接耳,汇成一股散场的人流,缓慢地向着结界出口移动。
我立刻像只嗅到竹笋香的熊猫,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灵活地在妖群中穿梭,圆滚滚的身体左突右闪,目标明确地朝着青衍离开的方向追去。
追出结界,外面是环绕山巅平台的云雾回廊。青衍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那抹深沉的墨绿色在飘渺的云雾中格外显眼。他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
我加快速度,小短腿倒腾得飞快,终于在一个回廊的拐角处追上了他!
“青衍!” 我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带着点得意和藏不住的笑意。
前方的身影顿住了。
青衍缓缓转过身。
云雾缭绕在他身侧,深墨绿绣着竹纹的仙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清冷出尘,仿佛真是那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竹仙。可我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他那双依旧泛着可疑红晕的耳朵上。
他看着我,那张俊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表情,墨绿色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刚才考场里那个窘迫得耳根通红的青衍只是我的幻觉。
“考得如何?” 他开口,声音清冽平稳,如同山涧冷泉,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故意没回答,反而往前又凑近了一步,仰起圆乎乎的脸,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对红耳朵,嘴角咧开一个促狭的笑容:“喂,竹子精,你的耳朵……是被太阳晒红的吗?这仙界的阳光,可真厉害呀!”
话音刚落,青衍那强装镇定的冰山脸,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
只见那原本只是微红的耳廓,颜色“唰”地一下,以惊人的速度变得通红!像是两片被瞬间点燃的枫叶,鲜艳欲滴!连带着他白皙的脸颊也飞上了两抹极淡的红晕。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又不受控制地重重滚动了一下,墨绿色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羞恼。
“胡言乱语!” 他低声斥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在掩饰什么,“不知所谓!”
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窘迫又强撑的样子,我心里的快乐泡泡简直要满溢出来!原来逗弄他是这么好玩的事情!
“嘿嘿,” 我笑得更得意了,像只偷到蜜的小熊,“我考得嘛……唔,马马虎虎吧!反正最后一道题,我可是答得特别特别认真!”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
青衍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他没回头,也没接话,只是藏在宽大袍袖里的手,似乎又攥紧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那只一直拢在袖中的右手,忽然动了一下。
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从袖里乾坤中取物般,拿出了一个东西,递到了我面前。
那是一个……温热的、再熟悉不过的竹筒。
竹筒朴实无华,甚至能看到清晰的竹节纹路。此刻,它正散发着袅袅的热气,一股霸道而诱人的、混合着新笋清甜和竹米醇厚的香气,瞬间钻进我的鼻子,霸道地勾起了我肚子里所有的馋虫!
是我最爱吃的竹筒饭!而且闻这香味,绝对是刚做出来不久,还烫着呢!
我瞬间忘了刚才的促狭,眼睛瞪得溜圆,惊喜地叫出声:“哇!竹筒饭!” 爪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伸了过去。
就在我的爪子即将碰到那温热的竹筒时,青衍那只递着竹筒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幅度很小,却清晰地落在我眼里。
我猛地顿住了动作,抬头看向他。
他依旧侧着脸,不肯看我。那完美的侧脸轮廓在云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但红透的耳根却像是两枚小小的信号灯,固执地昭示着他的心情。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是在跟谁较劲。
看着他这副明明紧张得要命、却还要强装冷淡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筒他不知何时准备好、一直用法力温着、就等着考完给我的竹筒饭……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刚才的甜蜜和促狭,猛地冲上我的心头,撞得我鼻尖发酸,眼眶也有些发热。
这个口是心非、别扭得要命的竹子精啊!
我忽然伸出手,没有去接竹筒饭,而是直接抱住了他拿着竹筒的那条胳膊!毛茸茸的脑袋毫不客气地蹭了蹭他墨绿色的、带着冰凉丝滑触感的仙官袍袖。
“喂,青衍,” 我把脸埋在他袖子上,闷闷地、带着浓浓鼻音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的云雾里,“你比全天下所有的竹子……都重要。”
蹭着他衣袖的动作停了下来。我的脸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坚硬得像石头。连带着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玉雕。
四周只有山风拂过云雾的细微声响,以及竹筒里飘出的、越来越浓郁的诱人饭香。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么一瞬。
然后,我感觉到被我抱住的那条手臂,极其轻微地、带着点试探般地,放松了一点点力道。
那只拿着温热竹筒的手,不再颤抖,而是稳稳地托着它,往我怀里又送了送。
一个低低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从他紧抿的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趁热吃。”
云雾温柔地环绕着我们,将山巅的微凉隔绝在外。那筒温热的竹筒饭,稳稳地、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颤,落入了我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