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迁入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搬家货车的铁皮顶棚,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噗噗”声,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抓挠。我缩在副驾驶,潮湿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夹克渗入骨髓。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着刺眼的光,房东最后一条信息像句冰冷的判词:“404室朝阳,前任租客刚退租,干净得很,捡到宝了兄弟。”
“宝?”我低声嘟囔,指尖划过屏幕上那个冰冷的门牌号——404。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尤其是在这种老旧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筒子楼里。但低廉的租金像块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我作为一个三流恐怖小说作家仅存的、对“不吉利”的抵抗力。灵感枯竭,钱包干瘪,现实比任何鬼故事都更能让人低头。
车在老旧的“安宁公寓”前停下。楼体灰败,墙皮剥落得如同患了严重的皮肤病,几扇黑洞洞的窗口像失去眼珠的眼眶,漠然地注视着雨幕。楼道口像一个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喉咙。我谢过司机,独自将不多的几个纸箱拖进那黑暗的入口。
声控灯彻底罢工了。黑暗粘稠得如同实体,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潮湿水泥混合的霉味,沉重地压下来。我摸索着墙壁,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就在金属摩擦声的尾音里,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声——像是有人在我耳边,对着冰冷的空气呵了一口气。
我猛地回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手电筒的光柱剧烈摇晃,刺破楼梯拐角的黑暗。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半截断裂的木质拖把斜靠在墙角,拖把头脏污不堪,淌下的水渍在地面蜿蜒,在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痕。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推开404室的门,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廉价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面而来,是那种甜腻的茉莉花香精味,廉价而虚假。但这股浓香之下,却顽固地潜藏着一丝更幽微、更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是某种肉制品在密闭容器里腐烂发酵后的味道,若有若无,却直钻脑髓。
室内陈设简单到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仅此而已。唯一突兀的,是墙角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被一块布满灰尘的、灰扑扑的绒布严严实实地罩着,只露出底部边缘一圈污黄的霉斑,如同某种溃烂的伤口。前任租客并非什么都没留下。在墙角,安静地放着一个约莫半米长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箱。箱子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黄铜挂锁,锁孔里被人用红褐色的蜡油死死地封住了。箱体的侧面,用同样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液的漆料,潦草地涂抹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勿开”。
那字迹透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警告意味,仿佛书写者正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喉咙。我盯着那两个字,又看看被罩住的镜子,心里那点捡到便宜的窃喜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不安取代。这地方,真的“干净得很”吗?
第一夜,我就在这种混杂着甜腻与腐臭的气味,以及对那铁皮箱和蒙布镜子的莫名心悸中辗转反侧。窗外雨声渐歇,城市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就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泥沼时,一种声音固执地钻入我的耳膜。
滴答…滴答…滴答…
缓慢,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奏感。是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紧吗?
我挣扎着起身,睡意被这单调的声音搅得粉碎。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直透脚心。摸索着走进厨房,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水池上方的水龙头。金属的旋钮已经拧到了最紧的位置,纹丝不动。然而,就在那锃亮的出水口边缘,一滴幽绿色的、粘稠的水珠正在缓缓地凝聚、胀大,最终不堪重负地坠落,砸在下方雪白的搪瓷水盆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沉重得如同心跳。
滴答…滴答…
我伸出手指,鬼使神差地想去触碰那水珠。指尖刚碰到冰冷潮湿的水池边缘,一种异样的触感传来——不是光滑的陶瓷,而是某种…纠缠的、带着韧性的丝状物。我触电般缩回手,手电筒的光立刻照向指尖触碰的地方。
一小缕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黏附在水池边缘的内侧,像一条冰冷的黑色水蛭。那绝不是我的头发。它属于谁?又是如何出现在这个“刚退租、干净得很”的水池里?
黑暗中,我盯着那缕不属于我的头发,听着那如同倒计时般的滴水声,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这间404室,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活物,正无声地张开它的口器。
第二章 影子的背叛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状态中滑过。那缕头发被我冲进了下水道,滴水声时有时无,我试着用胶带缠死了水龙头的缝隙,但效果甚微。铁皮箱和蒙着布的镜子成了房间里两个沉默的禁忌,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们,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扫过。
恐惧像霉菌,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滋生。我开始失眠,写作也陷入更深的困境。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如同嘲弄的眼睛,我敲下的每一个字都显得苍白无力。灵感,似乎也被这房间的某种东西吸走了。
第七天的黄昏。夕阳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将最后几缕橘红色的光线斜斜地切进客厅。我伏在书桌上,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窗外是城市车流的喧嚣,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墙上的影子。
我坐在书桌前,双手按在键盘上,身体前倾。墙上的影子,本应忠实地复制我的动作。然而,就在我视线的边缘,那个属于我右臂的影子,却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完全违背我意志的方式,抬了起来。它先是微微弯曲,然后整个小臂向上抬起,手掌摊开,五指伸展,像是在虚空中抓握着什么。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自己真实的右手——它依然老老实实地按在键盘的“J”键上,纹丝不动!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滑进衣领,带来一片冰冷的黏腻。我死死地盯着墙壁。那抬起的影子手臂没有放下,反而开始扭曲、变形。影子的头部轮廓也开始膨胀、拉伸,边缘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融化的蜡油。更恐怖的是,那模糊的头部中央,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边缘呈现出参差不齐的锯齿状,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光线…折射…幻觉…”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试图用最理性的解释来驱散这彻骨的寒意。一定是连日失眠和压力导致的错觉!对,一定是!
像是为了嘲笑我的自欺欺人,一阵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刮擦声,从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传了出来。
滋啦…滋啦…
像是用指甲,或者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在反复刮挠着木板。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抽屉里除了几本旧杂志和没用的文件,只有一样东西——那是我在收拾房间时,在衣柜最深处发现的一个硬壳笔记本,封面没有名字,落满了灰。我随手把它塞进了抽屉底层,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那声音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在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牵引的好奇心驱使下,我颤抖着手,拉开了那个抽屉。
声音戛然而止。
抽屉里,那本深蓝色硬壳的日记本静静地躺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听。我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把它拿了出来。封皮冰冷,带着一股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字迹潦草、狂乱,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绝望,有些地方墨水被用力划破纸张,有些地方则被大团大团的墨渍覆盖。
我屏住呼吸,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艰难地辨认着:
“3月14日 阴 它又来了…就在镜子里…我看到了…它在动…它在看着我笑…比昨天更清晰了…我划破了手指…血滴在地上…它…它好像很兴奋…影子在扭动…它尝了我的血…它更饿了…”
“3月17日 雨 疯了!都疯了!影子!我的影子!它不听我的!它在墙上跳舞!它想掐死我!镜子…镜子里的我倒着眨眼!他妈的倒着眨眼!他在嘲笑我!!”
“3月19日 ? 它要出来了…它就在影子里…就在我身边…铁皮箱…蜡…不能开…绝对不能开…房东…房东他骗了我…他…”
最后几行字迹被疯狂地涂抹成一团漆黑的污迹,几乎无法辨认。但在那团污迹的边缘,用力地、反复地刻写着几个几乎穿透纸背的字:
“别相信影子!!!!!”
每一个感叹号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我的心口。前任租客…他经历了什么?这个“它”是什么?房东又知道什么?日记里提到的镜子…我猛地转头,看向墙角那块被绒布罩住的落地镜。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掀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然而,就在我目光触及镜子的刹那,浴室的方向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丢开日记本,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狭窄的浴室。里面空空如也。我松了口气,也许是洗漱用品没放稳。我走到洗手池前,想洗把脸冷静一下。
清澈的水流哗哗淌下。我捧起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我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镜子。
镜面光滑,映出我苍白、惊恐、布满血丝的脸。水珠顺着我的下巴滴落。
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镜面“嗡”地一声,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牛奶般的白色水雾!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有谁对着镜面喷了一大口滚烫的蒸汽!
我惊得后退一步。这太反常了!浴室里根本没有热水,空气也是冷的!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那层厚厚的、不透明的白雾中央,几个清晰的、湿漉漉的指印,从镜子的内部,缓缓地浮现出来。一只手的轮廓,五指张开,掌心朝外,用力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那指印的位置,分明是在镜子的里面!就像…就像有一个人,正被困在镜子的另一侧,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这层玻璃屏障,逃出来!
第三章 镜之巢穴
日记本里的警告和浴室镜面的异变,像两块沉重的冰,压在我的胸口,几乎让我窒息。“别相信影子”和镜内伸出的手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那个“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前任租客最后怎么样了?房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无数的疑问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神经。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我无法再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每一秒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我需要答案,需要离开这个该死的404!但就这样搬走?那笔押金是我仅剩的生活费。而且,一种被愚弄和被未知威胁的愤怒,在恐惧的缝隙里悄然滋生。我要弄清楚真相!至少,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日记本里提到了“顶楼”。前任租客似乎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我决定上去看看。
顶楼的楼道比四楼更加破败。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埃和木头朽烂的味道。唯一的一扇门,厚重的木门,油漆斑驳脱落,门把手是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棍。奇怪的是,铁棍的把手上,紧紧地系着一条已经严重褪色、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细绳。绳子上打着几个复杂而古怪的结,绳结中间还串着几枚生满绿锈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铜钱。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袭来。这条绳结,像是某种…封印?或者警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伸手去拧那冰冷的门把手。绳结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干燥的摩擦声。门轴发出刺耳的、如同濒死呻吟般的“嘎吱”声,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涌出!那味道浓烈到几乎令人晕厥——是浓重的霉味、老鼠尸体的腐臭、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如同陈旧铁锈混合着甜腥的怪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具有强烈冲击力的毒气,猛地灌入我的鼻腔和肺部!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我用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用力将门完全推开。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门内浓稠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恶臭,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储藏室,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家具和杂物,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然而,在房间的正中央,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在这片空地上,密密麻麻地、呈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环形,矗立着三十多面镜子!
有老式的梳妆镜,有碎裂又被拼接起来的破镜,有方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穿衣镜,甚至还有几块像是从汽车上拆下来的后视镜…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唯一的共同点是镜面都肮脏不堪,布满灰尘、污渍和蛛网。它们被歪歪扭扭地立着、靠着、相互支撑着,镜面无一例外地,都朝向环形内部!
它们彼此相对,镜面反射着镜面,光线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在镜与镜之间反复折射、跳跃,形成了一条条扭曲的光线通道,一直延伸向环形中央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黑暗仿佛一个由无数镜像叠加而成的、没有尽头的深渊,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仿佛灵魂都要被吸进去。
镜框之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纠结成一团一团的黑发!那些头发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将一面面镜子连接、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令人作呕的黑色蛛网。在这张由头发构成的网上,粘附着许多干瘪发黄的东西——是蝉蜕!数不清的、空荡荡的蝉蜕,像是被吸干了生命精华后遗弃的躯壳,密密麻麻地粘在发网上,随着我手电筒光线的晃动,投下诡异的、不断跳跃的阴影。
而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环形镜阵的最中央,矗立着一面最大的、样式古旧的落地穿衣镜。这面镜子的镜面,被人用浓稠的、暗红色的油漆泼满了!厚厚的漆层覆盖了镜面,只留下边缘一些不规则的缝隙。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其中一条较宽的漆层缝隙。
缝隙后面,依旧是镜子。映照出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以及我身后手电筒的光晕。
但就在我的倒影旁边,在那片被红漆覆盖区域的边缘缝隙里,我清晰地看到了另一个倒影!
那是我自己的脸!但那张脸上,嘴角正以一种人类无法做到的弧度,缓缓地向耳根咧开!形成一个巨大、无声、充满了恶意与贪婪的狞笑!镜中“我”的皮肤,在笑容的牵扯下,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纹!更恐怖的是,在那裂开的皮肤之下,露出的并非血肉骨骼,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闪烁着幽暗光芒的复眼!无数细小的、冰冷的瞳孔,正同时聚焦在我身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恶寒与精神污染的冲击直冲我的天灵盖!
镜中的“我”张开了那张裂到耳根的嘴,没有声音发出,但我大脑深处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冰冷、滑腻、仿佛由无数细碎声音叠加而成的意念:
“找到你了。”
“砰!!!”
身后储藏室那扇沉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带着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自动关闭了!巨大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也彻底切断了我唯一的退路!
第四章 饲食者
门关闭的巨响如同丧钟在我耳边敲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镜中那张属于“我”却又无比邪恶的脸,带着那裂开的、布满复眼的笑容,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
“它”找到我了!就在这间充满恶臭和诡异镜阵的顶楼储藏室里!门被关死了!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带来的麻痹。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去拉那扇厚重的木门!门把手冰冷刺骨,纹丝不动!我疯狂地摇晃、撞击,用肩膀去顶!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呻吟,却像焊死了一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松动!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我身后响起,近得仿佛就在我耳边:
“后生仔…莫要白费力气咯…”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剧烈晃动。储藏室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老妇人。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样式古老的深蓝色布衣,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很小的发髻。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层层叠叠,几乎掩盖了她的五官。她的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缩得很小,此刻正幽幽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善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沉的悲哀。
“你…你是谁?”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电光下意识地照向她脚下——她有影子!一个同样佝偻、被拉得长长的、属于老人的影子。
“叫我陈阿婆好了。”老妇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木头,“我就住楼下,303。听到动静…上来看看。”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房间中央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镜阵,尤其在中央那面被红漆泼满的穿衣镜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仇恨,还有一丝…认命般的无奈。
“它叫‘影噬’。”陈阿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老早老早以前的东西了…民国那会儿,有个厉害的道士,把它封在了这栋楼的镜阵里。镜子能困住它…但也让它饿惨了。”
“影噬?”我艰难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脏狂跳,“它…它吃影子?”
陈阿婆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光生影,影是魂的边角…是它唯一能吃到的东西。”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指向房间中央的镜阵,“镜子…是它的窝,也是它的陷阱。它躲在镜子的夹缝里,透过镜面看人…伺机吞食人的影子,一点一点…”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脚下。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手电筒的光线下,我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然而,那影子的轮廓…似乎比平时模糊了一些?边缘处,尤其是我右小腿的位置,影子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稀薄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掉了一小块?
“你的影子…”陈阿婆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肯定,“它已经尝到味了。”
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几乎站立不稳!影子被吃了?那会怎样?
“被它吃了影子…会怎样?”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陈阿婆没有直接回答。她佝偻着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掀开了自己左边宽大的裤腿。
裤腿下,空空如也。
从脚踝的位置往下,什么都没有。没有脚,没有鞋子,只有一截空荡荡的裤管垂落在地面。
“六十年前…”陈阿婆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滔天的怨毒,“它啃掉了我的影子…两只脚…连皮带骨…影子没了…脚…也就烂了…化掉了…”她放下裤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麻木的悲哀终于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一种即将看到同类坠入深渊的、扭曲的“慰藉”。
“现在…轮到你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让我几乎呕吐出来。我的脚…也会烂掉?化掉?就因为影子被吃掉了?这太疯狂了!太恐怖了!
就在这时,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震动声,从楼下传来!嗡嗡嗡…嗡嗡嗡…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在水泥地板上高频地颤抖!
是404!是我的房间!
我和陈阿婆对视一眼,她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我顾不上许多,冲到门边,这一次,门把手竟然轻易地拧动了!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跌跌撞撞地冲下楼,陈阿婆步履蹒跚却异常迅速地跟在我身后。冲进404室,震动的源头正是那个一直被警告“勿开”的铁皮箱!
它像一个活物般在墙角剧烈地抖动着,锈蚀的铁皮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最诡异的是,锁孔里塞着的那团红褐色蜡油,此刻竟然在高温下融化了!粘稠的、如同沥青般漆黑发亮的液体,正从锁孔里缓缓地渗出、滴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和甜腥混合的气味!
“箱子…箱子开了会怎样?”我惊恐地问陈阿婆。
陈阿婆死死盯着那滴落的黑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哆嗦着:“那是…那是它…它要醒了…饿极了…它在催食…”
催食?给谁催食?影噬?食什么?
还没等我想明白,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房东”的名字。
我颤抖着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房东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市侩热情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急切和一丝…诡异的兴奋:
“喂?小张啊!你看到那个铁皮箱子没有?就墙角那个!”
“看…看到了…”我声音发颤。
“快!快把你的照片放进去!”房东语速极快,几乎是命令的口吻,“随便什么照片都行!快!现在!立刻放进去!”
“照片?为什么?里面是什么?”我心中的疑云和恐惧达到了顶点。
“哎呀!别问那么多了!”房东的声音透着一股焦躁和不容置疑,“那是给它上供的!供品!懂不懂?放了照片,它就暂时不会动你了!快放!不然就来不及了!”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忙音嘟嘟作响。
上供?供品?照片?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我猛地看向那个还在不断震动、滴落黑浆的铁皮箱!前任租客留下的日记里,房东最后被反复涂抹的句子…“房东他骗了我…”
“不能开!”陈阿婆嘶哑地低吼,试图阻止我。
但已经晚了。一个更疯狂、更想要求证的念头支配了我。房东让我放照片进去?那之前放进去的是什么?供品?谁的供品?
我冲进厨房,抄起一把沉重的扳手。不顾陈阿婆的阻拦,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铁皮箱上那把被黑浆浸透的黄铜挂锁狠狠砸了下去!
“铛!铛!铛!”
几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后,锁扣应声而断!
一股比顶楼储藏室更加浓郁、更加甜腻腥臭的腐坏气味,如同实质般从箱子里喷涌而出!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扳手撬开了沉重的箱盖。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骇人的尸骨。
只有厚厚的一沓照片。
最上面一张,是一个穿着碎花旗袍、挽着发髻的年轻女人。照片是黑白的,边缘发黄卷曲。她站在一个老式的照相馆布景前,手里举着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民国二十七年 冬月”。女人的脸上带着一丝僵硬的笑容,但她的眼睛…她的眼眶里是空洞洞的!只有两个深不见底、边缘不规则的黑色血洞!仿佛眼珠被生生挖走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颤抖着拿起下一张。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同样举着纸条:“民国三十五年 秋”。他的影子…在照片里,从腰部的位置,诡异地断开了!上半身悬浮着,下半身不知所踪!
一张又一张。穿着解放绿军装的青年、烫着卷发的八十年代女工、穿着西装的九十年代生意人…照片的年代不断推进,人物的衣着发式在变,但照片里的人无一例外,都举着写有日期的纸条,脸上都带着一种或明显或隐晦的恐惧和绝望。而他们的身体或影子,都呈现出可怕的残缺:断臂、无腿、身体扭曲、影子破碎、甚至脸上出现不属于自己的狰狞表情…
最后一张照片,我认得!就是那个刚刚退租的前任租客!照片应该是他自己用手机拍的,打印在普通的A4纸上,日期就在一个月前。照片里的他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他举着写有日期的纸条。而在他身后墙壁的影子…清晰可见!影子的头部,从颈部的位置,齐刷刷地断裂了!一个圆形的、孤零零的头部阴影,诡异地悬浮在他肩膀上方几寸的空中!
“呕…”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胆汁的苦味充斥口腔。
这就是“供品”!历任404租客的照片!是他们被“影噬”标记、侵蚀后的最终记录!房东…那个该死的房东!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人!他是“影噬”的帮凶!是负责把“食物”送进这个牢笼的饲食者!他让我放照片进去,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完成“上供”的仪式,把我彻底标记成下一个牺牲品!
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恐惧!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像照片里那些人一样,变成一堆残缺的影像,塞进这个该死的铁皮棺材里!
第五章 焚镜
从铁皮箱里喷涌出的恶臭和那些照片带来的精神冲击,让我几乎虚脱。陈阿婆默默地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她看到了我的愤怒,也看到了我的绝望。
“它…钻进我的影子了?”我声音嘶哑地问,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脚下。昏暗的光线下,我的影子轮廓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模糊,尤其是右腿的位置,从膝盖往下,影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边缘丝丝缕缕,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烧灼着,正在缓慢地消散。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麻木感正从我的右小腿蔓延上来,像打了过量的麻药,知觉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我尝试着抬了抬右脚,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那已经不是我的肢体。
陈阿婆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看透生死的眼睛,瞥了一眼我的影子,又看了看我僵硬的右腿,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我踉跄着扑到书桌前,电脑屏幕还亮着,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无情地闪烁。我需要抓住点什么,证明我还是我。我颤抖着手指,试图敲下一些文字,任何文字都好。
然而,屏幕上刚敲出的几个字,突然像活过来的蠕虫般开始扭曲、蠕动!黑色的笔划分解、重组,最终拼凑成一个巨大、刺眼的汉字:
“饿”
这个字仿佛带着冰冷的吸力,瞬间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它在屏幕上微微跳动,像一张无声索求的嘴。
恐惧再次攫紧了我,但这一次,恐惧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逃?能逃到哪里去?我的影子已经被污染,被标记。房东不会放过我,那个藏在镜阵里的怪物更不会放过我!它要吃掉我,像吃掉照片里的那些人一样!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地狱之火,在我心底燃起——毁掉它的巢穴!毁掉那些镜子!尤其是顶楼那个该死的镜阵!那是它的窝,也是它力量的来源!
“汽油…哪里有汽油?”我猛地转向陈阿婆,声音因为激动和疯狂而尖锐。
陈阿婆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于我的反应。她沉默了几秒,嘶哑地开口:“楼下…杂物间…有个割草机…里面…还有点…”
足够了!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下楼去。在昏暗潮湿的杂物间角落里,果然找到了一台锈迹斑斑的老式割草机。拧开油箱盖,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传来。里面还有小半桶!我找到一根塑料软管,用嘴吸出汽油,呛得眼泪直流,吐掉嘴里的残液,将宝贵的汽油灌进一个找来的空塑料桶里。
提着这桶沉甸甸的、散发着致命气味的液体,我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再次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每一步,右腿的麻木感都在加剧,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陈阿婆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楼道里拉得很长。
再次推开顶楼储藏室的门。那股混合的恶臭依旧浓烈。环形镜阵静静地矗立在中央,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下,那些布满污渍和蛛网的镜面,反射着幽幽的冷光,如同涂抹了一层尸蜡。
我拧开汽油桶的盖子,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没有犹豫,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桶里的汽油朝着那个由镜子和头发构成的诡异环形泼洒出去!
粘稠的、透明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哗啦啦地淋在那些破旧的镜框、缠绕的发网、以及干瘪的蝉蜕上。汽油迅速渗透进木框的缝隙,浸湿了肮脏的镜面,沿着镜框往下流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肆意蔓延。整个镜阵,瞬间被包裹在一层浓重的、易燃的油膜和刺鼻的气味之中。
就在最后一滴汽油泼洒出去的瞬间,异变陡生!
所有被汽油淋湿的镜子,无论大小,无论朝向,镜面同时亮起!不是反射的光,而是从镜子深处透出的、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光芒!三十多面镜子,如同三十多只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
紧接着,所有的镜面,开始同步映照出同一个画面——404室墙角那个铁皮箱!
在镜中的画面里,铁皮箱的盖子正在剧烈地抖动!然后,“轰”的一声巨响(虽然现实中没有任何声音),箱盖猛地弹开!一只枯瘦、苍白、指甲漆黑的手,正从箱子内部伸出来!那手里,赫然捏着一张照片——正是我的照片!照片上我的脸因恐惧而扭曲!那只手,正用力地将我的照片,塞进箱子里那厚厚一沓“供品”的最上层!
一个宏大、低沉、仿佛由无数面镜子共振叠加而成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轰鸣炸响,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
“把楼下那女人的影子…给我…把她的影子给我…我就让你活…”
楼下那女人?陈阿婆?!
我猛地回头看向门口。陈阿婆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张破旧的、布满灰尘的轮椅上(大概是储藏室里的旧物)。她枯瘦的身体蜷缩在轮椅里,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她身下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门边的墙壁上,那影子同样佝偻,瘦小,边缘模糊,如同一盏在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它在和我做交易!用陈阿婆的影子,换我的命!
陈阿婆浑浊的眼睛也看向我,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深的、了然的疲惫和一丝…解脱?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愤怒、恐惧、求生的欲望、还有一丝本能的犹豫在激烈交战。陈阿婆…她也是受害者…她失去了双脚…六十年来活在影噬的阴影下…我…
不!不能相信它!它是个魔鬼!它吞噬影子!它玩弄人心!它根本不会遵守承诺!交出陈阿婆的影子,只会让它变得更强大!下一个死的还是我!而且,房东呢?那个饲食者会放过我吗?
唯一的生路,只有彻底毁掉它!
所有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决绝取代!我扔掉空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火柴——是我在杂物间顺手拿的。
“嚓!”
第一根火柴划亮了。微弱的火苗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颤抖着。
镜阵深处,那面中央的、被红漆覆盖的穿衣镜上,粘稠的暗红光芒骤然暴涨!一只完全由流动的、如同滚烫沥青般构成的巨大触手,猛地从镜面那厚厚的红漆层中穿透出来!带着灼热的高温和刺鼻的硫磺恶臭,闪电般向我卷来!它要阻止我!它要抢夺火柴!
“滚开!”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将燃烧的火柴奋力地投向脚下那片被汽油浸透的地面!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燃烧的火柴划出一道橘红色的轨迹,精准地落入了地板上流淌的汽油中。
“轰——!!!”
一团巨大、炽热、金红色的火球瞬间爆燃!火焰如同苏醒的怒龙,沿着汽油流淌的轨迹,以惊人的速度疯狂蔓延、攀爬!瞬间吞噬了浸满汽油的发网和蝉蜕,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火焰顺着镜框向上窜,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肮脏的镜面!
整个环形镜阵,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圈!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将我掀翻!
“嘶啊啊啊啊——!!!”
一声无法形容的、超越了人类听觉极限的、混合了亿万玻璃碎裂和生物濒死尖啸的恐怖声浪,从每一面燃烧的镜子深处爆发出来!那是“影噬”的哀嚎!是它巢穴被焚毁时的痛苦咆哮!
火焰中的镜面在高温下剧烈扭曲、变形、然后“砰!砰!砰!”地接连炸裂!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火雨般四溅!
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一股难以想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猛地攫住了我!那感觉就像有人用烧红的铁钩,硬生生地钩住了我的脊椎,然后猛地向外撕扯!要将我的灵魂和肉体强行剥离!
“呃啊——!!!”我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眼前一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在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了火光中的影子。
我自己的影子。
它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从我的身体下方,硬生生地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影子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黏附在一块正在燃烧的、巨大的镜面残骸上,在火焰中疯狂地抽搐、扭动、如同活物般挣扎,边缘被火焰烧灼得卷曲、焦黑,滴落下粘稠的、如同焦油般的黑色物质。
而另一半影子,则勉强依附在我的脚下,颜色黯淡,边缘破碎不堪,同样在微微颤抖,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仅存的破布。
剧痛和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终章 共生体
消毒水的味道。
我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的天花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我还活着。
右腿传来一阵阵麻木和迟钝的痛感。我掀开被子,看向我的小腿。皮肤完好无损,没有腐烂,没有化掉。但在小腿的皮肤之下,隐隐浮现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黑色脉络,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不祥的质感。我尝试着动了动脚趾,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比之前好了很多。
医生说我是在顶楼储藏室被发现昏迷的,吸入了一些烟尘,有些轻微中毒,右腿神经似乎受到不明原因的压迫,导致暂时性麻木和运动障碍,需要时间恢复。起火原因被定性为“老旧线路短路引燃杂物”。没有人提及镜子,没有人在意那个铁皮箱。房东在我住院期间“热心”地来看望过一次,假惺惺地慰问,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惊疑和不易察觉的忌惮。他试探性地问我看到了什么,我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出院后,我回到了安宁公寓404室。房间被清理过,但那股混杂着焦糊、汽油和更深层腐坏的味道,似乎已经渗入了墙壁和地板,再也无法驱散。铁皮箱不见了,大概是房东处理掉了。墙角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依然在,那块灰扑扑的绒布依旧罩着它。我没有勇气去掀开它。
我的影子还在。只是它变得很淡,很稀薄,尤其是在光线强烈的时候,几乎难以察觉。而且,它不再像过去那样轮廓清晰。它的边缘总是模模糊糊的,像一团随时会散开的烟雾。更奇怪的是,它偶尔会自己微微晃动一下,像是…活物在呼吸。每一次晃动,我小腿皮肤下的那些黑色脉络,就会传来一阵微弱的、冰凉的刺痛感。
我试着继续写作。恐怖小说的灵感,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只是那些故事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和粘腻感,主角的结局也往往带着令人不安的灰色。
这天下午,我准备出门买点东西。电梯门在一楼打开,一个穿着浅色连衣裙、背着帆布包的年轻女孩正要进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呀!您是住404的张老师吧?”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在业主群看到过您!听说您是作家?写恐怖小说的?我可喜欢看恐怖故事了!”
我有些意外,僵硬地点了点头。
“太巧了!我就住您隔壁403,刚搬来!”女孩热情地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我叫小雅。那个…张老师,能…能给我签个名吗?就签我本子上!”她手忙脚乱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期待地看着我。
电梯平稳上升。午后的阳光透过轿厢顶部的采光窗,明亮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我接过她的本子和笔,翻开扉页。阳光正好落在我的手上。就在我低头准备签名的那一瞬间,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脚下。
电梯轿厢锃亮的不锈钢地面,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
还有她的影子。
在明亮的灯光下,那个属于女孩小雅的影子,轮廓清晰。然而,影子的右手位置…从手腕以下,是空荡荡的一片!
没有手掌的影子!仿佛被什么东西齐腕切断了!
而她本人,正低头看着我签名的手,脸上洋溢着毫无察觉的、兴奋的笑容。
我的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一滴墨水滴落,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熟悉感,顺着我的脊椎缓缓爬升。
入夜。
404室一片寂静。只有我书桌上的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桌面上摊开着一本新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一个新小说的提纲,标题是三个浓墨重彩的大字:
《饲影者》
我坐在桌前,抚摸着自己的右小腿。皮肤下的黑色脉络在灯光下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它们微微搏动着,像是有自己的生命。指尖传来一种微弱的、冰冷的吸力感。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缓缓抬起头,看向书桌旁那面被我重新用布罩起来的落地镜。犹豫了几秒,我伸出手,猛地掀开了绒布的一角。
昏黄的灯光下,镜面清晰地映出我的脸,还有我身后的房间景象。
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眼神疲惫,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然而,就在我注视着镜中自己的时候,镜中那个“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善意的微笑。
紧接着,在镜子里的我,缓缓地、用一种完全独立于我意志的动作,举起了它的右手。
那只手…那只在顶楼火场中,本应随着我另一半影子被撕扯、粘附在镜面残骸上,被火焰吞噬的右手!
镜中的右手举到胸前,掌心对着我。
然后,在掌心正中央的位置,皮肤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缝隙深处,不是血肉。
而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闪烁着珍珠般惨白光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