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囚笼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死死裹挟着这间埋在地下的水泥囚笼。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在浑浊、弥漫着灰尘和霉菌气味的空气里,劈开一道惨白的裂痕。那光冰冷刺骨,照得瞳孔紧缩,却照不亮屏幕下方那个该死的空白文档——它像一个无声的、咧开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我最后一点可怜的灵感。
“截稿日”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脑子里,滋滋作响。
林默,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手指悬在冰冷的键盘上方,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个字也敲不出来。那些曾经在深夜里如毒蛇般缠绕、令人窒息的恐怖意象,那些精心编织的绝望和尖叫,全都被抽干了,榨尽了,只剩下眼前这片令人发疯的、惨白的虚无。就像这间地下室,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坟墓,隔绝了所有声响,也埋葬了我赖以苟延残喘的才华。
不,不是隔绝了声音。是我自己,亲手捂死了它们。
我抬手,用力捂住耳朵。可没用,那细微的、无处不在的“嗡鸣”像无数冰冷的蛆虫,顽固地钻进我的颅骨——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哀鸣,墙壁里水管隐隐的、如同垂死脉搏般的震动,甚至……甚至自己血液在太阳穴里奔流的、粘稠的沙沙声。每一种声音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来回锯割。
声音恐惧症。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给的标签。一个靠贩卖他人噩梦为生的人,却开始恐惧现实里最微不足道的声响。多么恶毒又精准的诅咒。
喉咙干得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视线扫过桌面,掠过那叠印着血红“最后警告!”字样的催稿函——它们像一摞招魂幡,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最终落在桌角那个廉价的、透明塑料瓶上。里面晃荡着浑浊的液体,标签上印着三个字:“牛栏山”廉价的、劣质的、能让人暂时忘记一切的液体。此刻,它在惨白屏幕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油腻的、诱人堕落的光晕。那是唯一的解药,也是唯一的毒药。
我粗暴地拧开塑料瓶盖,一股浓烈、刺鼻的劣质酒精混合着地下室特有的霉味,蛮横地撞进鼻腔。没有杯子,也不需要。我仰起头,瓶口狠狠怼在干裂出血的嘴唇上,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熔岩,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在胃里炸开一团混沌的火焰。四肢百骸瞬间被一种虚假的、麻痹的暖意包裹,那些令人发狂的细微声响,似乎也被这团火暂时烧得扭曲、遥远了。
可那该死的空白文档,依旧冰冷地亮着,像一只嘲讽的独眼。
就在我贪婪地吞咽着第二口灼烧感,试图用这廉价的火焰彻底焚毁那无孔不入的嗡鸣时——
嗡——嗡——嗡——!!!
尖锐的、撕裂寂静的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丧钟在耳畔轰鸣!
不是手机惯常的旋律,是一种单调、高亢、持续不断的蜂鸣,像是某种工业报警器在垂死挣扎,又像金属被强行扭曲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它粗暴地碾碎了我用酒精构筑的脆弱屏障,像一把高速旋转的冰锥,狠狠捅进耳膜深处,直捣脑髓!
“呃啊——!”我触电般缩回捂住耳朵的手,身体猛地向后一弹,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刺骨的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T恤,黏腻冰冷。是谁?谁会在凌晨三点打给我?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催命鬼编辑?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死死盯着桌上那部屏幕亮起的手机,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像一颗微型炸弹,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屏幕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串诡异的、不断跳动的乱码数字,如同某种邪恶的咒语。那蜂鸣声还在持续,固执地、充满恶意地切割着死寂的空气,也切割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接?还是不接?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刺耳的蜂鸣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持续不断地钉进我的太阳穴。恐惧像粘稠的沥青,包裹住四肢,沉重得抬不起一根手指。但那铃声……它不依不饶,带着一种非人的执着,仿佛只要我不接,它就会一直响到我的精神先一步化为齑粉。
手指终于带着一种坠入深渊般的绝望,重重戳在了冰冷的屏幕上。
“……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皮,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那不是人类正常的声线,更像是某种劣质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效果,每一个音节都裹着一层厚厚的、令人牙酸的电流杂音。它低沉、沙哑,毫无起伏,像生锈的齿轮在空转,又像喉咙里塞满了泥土:
“别……开门……”
三个字。冰冷,僵硬,没有任何情绪,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般的诡异力量,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
“谁?!你是谁?!”我对着手机低吼,声音里的恐惧压都压不住,尾音因为极度的惊悸而拔高、变调,如同垂死的哀鸣。
没有回答。只有那单调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杂音在听筒里持续着,滋滋啦啦,像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虫豸在啃噬着线路,啃噬着我的神经。
“说话!恶作剧是不是?滚!!”酒精带来的那点虚假的暖意彻底消散,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脚底。我对着话筒咆哮,试图用歇斯底里的愤怒掩盖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回应我的,依旧是那滋滋啦啦的杂音,单调,空洞,固执地持续着。过了大概五秒,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
嘟…嘟…嘟…
2 午夜惊铃
忙音短促而冷漠。屏幕暗了下去,地下室重归压抑的昏暗,只有电脑屏幕那点惨白的光还在顽强地亮着,像一个孤零零的坟头磷火。死寂重新涌上来,但这一次,死寂中多了一种无形的重量,一种被某种冰冷、粘稠的目光死死窥伺的感觉,仿佛黑暗本身拥有了生命。
我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把手机甩在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椅背,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额头上全是冷汗,沿着太阳穴滑下来,冰冷黏腻,如同蛞蝓爬过。
别开门?
什么意思?
我猛地扭头,视线如同受惊的野兽,瞳孔因为恐惧而急剧收缩,死死钉在地下室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刷着暗红色油漆的木门上。它就嵌在楼梯尽头的水泥墙上,门把手是黄铜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后是通往上面空荡死寂客厅的楼梯,再外面……是凌晨三点、如同墓地般死寂的街道。
门外有什么?那个沙哑声音在警告什么?难道……
恶作剧。一定是恶作剧!某个知道我陷入绝境、知道我胆小如鼠的混蛋搞的鬼!想看我崩溃?想彻底把我逼疯?
“滚!都给我滚!”我猛地抓起桌上那瓶浑浊的牛栏酒,劣质塑料瓶身在我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仰头,辛辣的液体如同火油般灌入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和更深的眩晕。勇气?不,是破罐破摔的疯狂。我狠狠地把酒瓶顿在桌面上,发出更大的声响,试图用这噪音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门外可能存在的、无形的窥视者。
“想吓唬我?老子就是写这个的!”我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嘶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色厉内荏,空洞得如同墓穴里的回音。
酒精在血管里奔涌,像无数条滚烫的毒蛇。恐惧被强行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混乱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烦躁。截稿日像悬在头顶的铡刀,空白文档像一张无声嘲弄的鬼脸。那通电话?去他妈的电话!
我猛地扑到键盘前,手指痉挛般落下,指甲敲击着冰冷的按键。
哒…哒…哒哒……
屏幕上跳出几个不成句的、意义不明的词语:“血…门…声音…别…走…”
胡言乱语。狗屁不通。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我低吼一声,发泄般狠狠砸在键盘上,又一把抓起旁边的牛栏山。瓶口粗暴地怼进嘴里,辛辣的液体再次灼烧着喉咙和食道。我需要更深的麻痹,更深的下沉,沉到连恐惧和焦虑都触碰不到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放下空了一半的酒瓶,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如同诡异地图的水渍。意识开始模糊,漂浮,地下室浑浊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包裹着我下沉……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边缘的那一刻——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感。但这声音的来源……不是门外!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整个人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连呼吸都停滞了!
谁?!什么东西?!
声音就在这间地下室里!
我的眼球疯狂转动,血丝密布,像濒死的鱼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堆满发霉书籍和杂物的旧书架投下浓重的、仿佛在蠕动的阴影;墙角巨大的、覆盖着灰尘的纸箱沉默地蹲踞着,像一具具臃肿的棺材;唯一的光源是面前的电脑屏幕,将我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那影子在不安地晃动,仿佛随时要脱离墙壁扑过来!
声音消失了。仿佛刚才那几下轻响只是我过度紧张的幻听。
是老鼠?这该死的老房子,老鼠在啃噬地板或者墙壁?我努力说服自己,但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如弓弦,耳朵极力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微弱的震动,连灰尘落下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十倍。
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也许是幻觉。酒精加上压力,幻听太正常了。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椅子上,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回那个该死的空白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根本无法落下任何一个字母。那几下沉闷的敲击声,像冰冷的钉子,牢牢钉在了我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笃…笃…笃…
又来了!
这一次,声音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质感。不是老鼠细碎的啃咬,更像是某种沉重、湿濡、带着粘性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在……木头上?
拍打?
拍打什么?!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无法抗拒的恐惧,猛地再次投向那扇厚重的暗红色木门。
声音……是从门后面传来的!
不是外面!就在门板内侧!仿佛有什么东西……紧贴着门板的内侧,在用那种湿漉漉、沉甸甸、令人作呕的方式,轻轻地、一下下地……敲着?蹭着?或者……在嗅?
一个无法形容的、极端恐怖的画面瞬间攫住了我的大脑:一团模糊的、不成形的、散发着潮湿腐败气息的阴影,紧贴在门内侧粗糙的木纹上,缓慢地移动着,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那种沉闷、黏腻的“笃笃”声。它没有眼睛,但似乎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它在徘徊。它在等待。
“谁?!谁在哪儿?!滚出来!!”我的声音尖锐得完全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致的恐惧,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没有回应。那“笃笃”的徘徊声,在我喊出声的瞬间,诡异地停止了。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泥,压得我无法呼吸,肺部火辣辣地疼。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粘稠,仿佛那无形的目光正透过厚重的门板,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压力太大了。酒喝多了。我拼命地自我催眠,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汗水沿着鬓角小溪般流下,冰冷地滑过脖颈,浸湿了衣领。视线因为恐惧和酒精而模糊晃动,那扇门在视野里扭曲变形,门板上的暗红色油漆仿佛变成了干涸的、发黑的血迹,正在缓缓流淌。
3 门后诡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徘徊声没有再出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丝,巨大的疲惫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失去支撑般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直到一阵强烈的尿意袭来,才把我从这种半麻木的、被恐惧冻结的状态中勉强唤醒。
我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虚浮无力。目光依旧如同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扫视着那扇门——它沉默着,像一个守口如瓶的、深藏恶意的阴谋家。
走向角落那个简陋的、散发着淡淡尿臊味的卫生间时,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
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桌上那瓶牛栏山……空了!
这绝对不可能!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我蜷缩在地上之前,我还灌了一大口,里面至少还有小半瓶!那浑浊的、劣质的液体在瓶底晃荡的感觉,塑料瓶身被捏出的轻微变形,绝不会错!
可现在……瓶子空空如也!塑料瓶身干瘪地歪倒在桌面上,瓶口对着天花板,像一个无声的、恶毒的嘲笑。一滴不剩!
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谁动了我的酒?!什么东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喝光了它?!
我猛地扑到桌前,一把抓起那个空瘪的塑料瓶。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把它凑到眼前,疯狂地摇晃——空的!一滴不剩!瓶身上没有水汽,不可能是蒸发了。瓶口也没有酒液流出的痕迹。它就那么凭空……消失了?被什么东西……喝干了?
我的呼吸变得又浅又急,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蜈蚣,沿着脊椎密密麻麻地向上爬,啃噬着我的骨髓。
幻觉?又是该死的幻觉?还是……这房间里,真的有什么我看不见的、渴求着酒精的……东西?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极致的惊惧,扫过桌面。键盘上,几个凌乱的字母是我刚才砸出来的。那叠催稿函,依旧像血红的墓碑一样堆在那里。手机屏幕是黑的,死寂无声。
等等!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电脑屏幕上!那个一直空白的文档!
不知何时,上面竟然出现了一行字!不是我敲的!绝不是!
猩红色的字体,像是用凝固的血写就,又像是从屏幕深处渗出的污血,突兀地刺破了屏幕的惨白底色,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它渴了。它在里面。”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我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的灵魂深处!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蔓延到脚趾!
它渴了?它在里面?
它……是谁?在……哪里?这房间里?!那个徘徊的东西?!它……喝光了我的酒?!
“啊——!!!”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饱含极致恐惧的尖叫冲破了我的喉咙,在地下室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回荡!我像被毒蛇咬中一样,猛地将手里干瘪的牛栏山空瓶狠狠砸向墙壁!
“哐啷——哗啦!”
塑料瓶破裂的声音和碎片溅落的声音在墙壁上炸开,如同绝望的哀鸣。巨大的声响在地下室里疯狂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剧烈的声响仿佛是一个信号。
嗡——嗡——嗡——!!!
那单调、高亢、如同地狱丧钟般的手机蜂鸣声,再次撕裂了短暂的死寂!屏幕在桌面上疯狂地闪烁、跳动,惨白的光芒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部尖叫的手机。屏幕上,依旧是那串不断跳动的、毫无规律的乱码数字,如同恶魔的密码。
恐惧已经超越了顶点,变成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麻木,仿佛灵魂已经出窍。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僵硬,如同死尸。划开屏幕的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听筒贴近耳朵的瞬间,那个低沉、沙哑、裹挟着强烈电流杂音、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声音,再次毫无阻碍地灌入:
“别……开门……”
声音比上次更清晰,更冰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滚出来!有种滚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干涩破裂,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崩溃,“我的酒……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滋啦……滋啦……”回应我的只有单调的电流杂音,像冰冷的嘲笑,也像某种东西在贪婪地舔舐。几秒钟后,通话再次被切断。
嘟…嘟…嘟…
忙音。死寂。还有电脑屏幕上那行猩红的血字“它在里面”,无声地燃烧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它在里面……”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控制。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书架后浓重的、仿佛在蠕动的阴影,墙角巨大的、如同沉默怪物的纸箱,卫生间黑洞洞的、仿佛择人而噬的门……每一个地方似乎都隐藏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那个无形的、渴求着酒精的“它”。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挤压着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烈的、臆想中的腐臭气息。
逃!必须离开这里!现在!立刻!马上!这个念头像最后的求生本能,疯狂地冲垮了所有理智!什么截稿日,什么空白文档,什么狗屁职业!活下去!离开这个该死的水泥棺材!
我踉跄着扑向那扇暗红色的门,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门!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渴望而剧烈颤抖,伸向冰冷的黄铜门把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的刹那——
叮咚!
一个清脆、熟悉的提示音,如同地狱的丧钟,从我身后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里响起!
邮件!
我的动作瞬间凝固,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语的雕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死死缠住了我的脖子。
是谁?在这个时候?
我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目光死死锁定在电脑屏幕上。
惨白的光线下,一个新的邮件提醒窗口弹了出来,嚣张地盖住了那行猩红的警告。发件人的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王振国(主编)
标题栏只有几个冷酷的字,却像淬毒的匕首,刺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开门,林默。”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简单的四个字搅得粉碎!
主编?王振国?他……他在门外?怎么可能?现在是凌晨!他怎么会知道我在地下室?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这封邮件……这封邮件……
一种混杂着荒谬、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最后一丝被逼入绝境的、扭曲的希望的情绪攫住了我。也许是催稿催疯了?亲自上门堵人?这个念头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的、绝望的吸引力。
“王……王主编?”我对着紧闭的门,声音嘶哑地喊道,带着试探和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是……是你吗?我……我的稿子……”
门外一片死寂。
没有回应。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只有地下室里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还有电脑屏幕那行猩红血字“它在里面”散发出的无声诅咒。那诅咒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
邮件窗口依旧固执地亮着。“开门,林默。”那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悬在我的咽喉。
怎么办?开不开门?
主编在外面?那个“它”在里面?沙哑的警告声在脑海里疯狂回响:“别开门……别开门……”
混乱!极致的混乱!酒精、恐惧、截稿压力、那徘徊的声音、消失的牛栏山、自动出现的血字警告……还有这封深夜抵达、命令开门的邮件!所有的信息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摧毁一切的飓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撕碎、碾成粉末!
“呃啊——!”我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指甲抠着头皮,仿佛要把那些疯狂的想法、那些恐怖的幻象从脑子里硬生生挖出来。身体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慢慢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只被遗弃的、等待宰割的牲畜。绝望像冰冷的、污浊的泥浆,一波波涌上来,淹没我的口鼻,扼住我的呼吸。
门,就在我背后。门把手,离我的肩膀只有几寸。门外可能是暴怒的主编,是我苟延残喘的最后一丝“希望”?门内……是那个看不见的、渴了的、喝光了我的酒的“它”。
我该相信谁?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4 腐尸敲门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失去了意义。我蜷缩在门后,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绝望的囚徒。大脑因为过载而一片麻木的空白,只有心脏还在徒劳地、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钝痛和濒死的虚弱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和内心的煎熬彻底压垮、精神彻底涣散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稳定、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突然从厚重的门板外侧传来!
不是之前那种门内侧湿濡黏腻的徘徊声!这是实实在在的,来自外面的、人类的敲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浑身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蜷缩的身体瞬间绷直,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谁?!”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卑微的期待。
“林默?是我,王振国。”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惯有的、不容置疑的严厉,“开门。稿子的事,我们需要当面谈谈。” 那声音,我听了五年,在无数个催命电话里响起,绝不会错!
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扭曲的狂喜同时击中了我!是主编!活生生的主编!那个沙哑的电话是恶作剧!消失的牛栏山是我自己喝光记错了!血字警告是电脑故障或者……或者我自己的幻觉!都是压力!都是酒精!都是我自己吓自己!他来了!他亲自来了!也许……也许还有转机?
一股混杂着狂喜、委屈和绝处逢生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长时间的蜷缩而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王……王主编!您……您怎么来了?我……我这就开!这就开!”我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转身,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伸向那冰冷的黄铜门把手。
“滋啦……滋啦……”
那个低沉、沙哑、充满电流杂音、如同地狱回响的警告声,毫无征兆地、如同跗骨之蛆般再次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炸响:
“别……开门……”
滚开!去他妈的别开门!是主编!活生生的主编在外面!他能救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能理解我的困境!他能……他能再给我一点时间!他是唯一的希望!
狂热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冲动彻底压倒了那微弱的、来自深渊的警告。恐惧被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的急切取代。我要出去!我要见到活人!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充满幻觉和恐惧的活人墓!
手指终于牢牢抓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我滚烫的掌心。用力!
咔哒!
门锁弹开的清脆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如同惊雷炸响!
我猛地向外拉开厚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瞬间就能引起生理性呕吐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污秽的浪潮,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那味道……是腐烂的肉块在盛夏的阳光下暴晒多日,混合着泥土、霉菌、粪便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甜腻到发腥的死亡气息,瞬间堵塞了我的鼻腔,直冲大脑,熏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门外楼梯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是我熟悉的王振国主编的轮廓,他常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
但他的脸……
他的脸紧紧贴在门框上,几乎要嵌进门板!那张曾经严肃、精明、写满不耐烦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魂飞魄散的青灰色。皮肤像是被水浸泡了太久,肿胀、松弛、布满紫黑色的尸斑和溃烂流脓的水泡,正缓缓地向下流淌着粘稠的、黄绿色的脓液和暗红色的血水。眼眶深陷下去,眼珠浑浊不堪,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没有任何焦距,却直勾勾地“看”向我张开的方向。嘴唇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暗黄发黑、残缺不全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死亡。几缕湿漉漉的、沾着泥土的头发黏在腐烂的额头上。
这不是活人!这绝不是活人!这是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腐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尖叫都被那恐怖的景象和浓烈到极致的腐臭瞬间冻结、碾碎!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扼住了我的心脏!身体僵直在原地,连后退的本能都消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腐烂肿胀、流淌着脓血的脸,带着地狱最深处的气息,朝我压了过来!那死亡的气息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那张腐烂的脸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即将贴上我面门的瞬间——
嗡——嗡——嗡——!!!
那单调、高亢、如同索命符般的手机蜂鸣声,竟然再次疯狂地响起!声音的来源……不是我的口袋!不是我的桌面!
那刺耳的、穿透腐臭空气的蜂鸣声,清晰无误地……来自眼前这具腐烂“尸体”身上!来自那件灰色夹克的口袋!
嗡——嗡——嗡——!!!
它口袋里的手机在疯狂震动!屏幕的微光甚至穿透了薄薄的、沾着污秽的布料,在昏暗的楼梯间一闪、一闪!那微弱的光,映照着它腐烂的脸庞,更显诡异绝伦!
我的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几乎要凸出眼眶!心脏在胸腔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濒死的哀鸣!最后的理智之弦,彻底崩断!
“别……开门……”
那个低沉、沙哑、充满电流杂音的警告声,仿佛直接在我炸裂的脑髓里响起,与眼前口袋里疯狂震动的手机蜂鸣声,以及那张近在咫尺的、散发着地狱恶臭的腐烂脸庞,交织成一幅无法理解的、终极恐怖的、彻底击碎现实的画面!
“呃……嗬……”一声短促、不成调的气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灵魂出窍般的绝望。
眼前的一切——腐烂的主编、闪烁的手机微光、刺鼻的恶臭、尖锐的蜂鸣——猛地旋转、扭曲、塌陷!变成一片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5 幻境破碎
意识,彻底沉没。坠入无边的冰冷深渊。
……
光。
不是电脑屏幕那种冰冷的、刺眼的白光。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温度的光,轻轻覆盖在眼皮上,像一只温暖的手。
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白色的天花板,简洁的吸顶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清新,干净,彻底盖过了记忆深处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
不是地下室。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自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点滴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站在床边,正低头看着一份病历夹。阳光从旁边的大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林默先生?你醒了?”温和的声音响起。是那位医生,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眼神平静而带着关切。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带着冰冷的寒意和粘稠的恐惧,疯狂地涌入脑海——黑暗的地下室、刺耳的蜂鸣、沙哑的警告、消失的牛栏山、猩红的血字、腐烂的脸……还有口袋里那同步震动的手机……
“水……”我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如同破锣。
医生示意旁边的护士。温热的清水润过干裂出血的嘴唇和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的、令人想哭的触感。
“感觉怎么样?”医生放下病历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气平缓,“你昏迷了将近两天。”
“……我……在哪?”我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市三院精神科。”医生平静地回答,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陈述,“你楼下的邻居闻到很重的异味,又听到异常的动静,报了警。警察和急救人员赶到时,你倒在你家地下室入口的楼梯上,体温很低,严重脱水,还有明显的酒精中毒迹象。”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我们对你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
他的目光扫过病历夹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林先生,根据检查结果和你邻居、警察的描述,以及……你自己在地下室电脑里留下的一些……非常混乱的记录和邮件草稿,我们初步判断,你经历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崩溃(Psychotic Break)。”
“精神……崩溃?”我喃喃重复,这个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混乱的意识里。那些真实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景象……是假的?幻觉?
“是的。”医生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安抚性的专业,“由长期、极度的精神压力——尤其是你作为恐怖小说作家面临的创作枯竭和沉重的截稿压力——加上严重的酗酒(特别是这种高浓度的劣质白酒)、长期的社交隔离、严重的抑郁情绪共同诱发。酒精严重干扰了你的大脑神经递质平衡,放大了焦虑和恐惧,最终导致现实解体和幻觉的产生,完全扭曲了你的感知。”
幻觉?那些都是……幻觉?徘徊的声音,消失的酒,血红的警告,腐烂的主编……
“那……电话?敲门声?邮件?主编……”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激动和残留的恐惧而颤抖,“他……他的脸……那么真实……还有味道……”
“王振国先生,”医生直接说出了主编的名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很不幸,我们联系了他的家人确认。他在三周前,就因突发大面积心梗去世了。”
去世了?三周前?!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肺部一阵刺痛,剧烈的咳嗽起来。三周前……主编就死了?那我收到的催稿邮件……我看到的门外那张腐烂的脸……那个命令我开门的邮件……
“你在地下室的电脑里,存有大量未发送的邮件草稿,收件人都是王振国先生。”医生继续说,声音平稳,却字字敲在我的心上,将那些恐怖的记忆碎片重新拼接成冰冷的现实,“内容……大多是关于稿件延期、请求宽限的,充满了极度的焦虑、自责和恐惧。其中最后一封草稿的标题,就是‘开门,林默’。日期是你被发现的前一天。还有一封自动保存的文档,里面只有一行重复了很多遍的话:‘它在里面。它渴了。’” 医生顿了顿,目光温和而锐利地看着我,“林先生,你的大脑在巨大的压力和酒精的侵蚀下,分裂了。一方面,你极度恐惧无法交稿的后果,内心充满了对主编的愧疚和对自身无能的愤怒,不断‘幻想’出主编对你的严厉催促,甚至把他的形象扭曲、异化,投射成你最深的恐惧——腐烂、死亡、无法逃避的审判。这解释了那封‘开门’邮件和门外……的景象。另一方面,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是你潜意识里残存的理智,试图通过‘别开门’的警告来阻止你面对这个你自己制造出来的、无法承受的恐怖幻象。那个‘它’,可能代表了你内心无法摆脱的创作焦虑、酒精依赖,或者仅仅是……恐惧本身。”
“那……声音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带着哭腔,“那个电话……还有门外……徘徊的声音……还有酒……我的牛栏山……”
“声音恐惧症(Phonophobia)是你本就存在的症状,在极端状态下被无限放大、扭曲。”医生解释道,“地下室的死寂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冰箱的声音、水管的声音、老鼠(如果有的话)的声音、甚至你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耳鸣,都可能被你的大脑扭曲解读成‘徘徊声’、‘敲门声’。至于那个‘电话’……”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检查了你的手机通讯记录和基站数据,没有任何凌晨的陌生来电记录。那极可能是你在崩溃边缘产生的幻听,结合了你对主编的恐惧和内疚,形成那个‘别开门’的警告。甚至……那个同步的‘手机震动’,也可能是你潜意识将现实中的某种声音(比如你自己口袋里手机的微弱电流声,或者耳鸣)与幻觉进行了可怕的‘同步’。”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透明物证袋,里面是我那部旧手机,“至于酒瓶……邻居和警察描述,发现你时,你身边就滚落着那个空的牛栏山瓶子。它确实空了,但……是你自己喝光的,林先生。在精神混乱和酒精作用下,你短暂遗忘了这个过程。大脑为了保护你,将它‘归因’于一个看不见的‘它’。”
医生的话像一把理性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了那团包裹着疯狂与恐惧的迷雾。那些让我魂飞魄散的细节——消失的牛栏山(我自己喝光)、徘徊的声音(扭曲的日常声响)、自动出现的血字警告(我自己写的草稿)、编辑的邮件(我自己写的草稿)、门外的腐尸(我对主编死亡的愧疚和恐惧的投射)、同步的电话(幻听和现实声音的扭曲同步)——都在这个解释下找到了冰冷的、合理的归宿。
原来如此。
没有鬼魂,没有怪物,没有门后的徘徊者,没有偷喝酒的“它”。
只有我自己。一个被压力、劣质的牛栏山二锅头和内心深处的恐惧撕碎了的自己。那些最深、最黑暗的恐怖,全都来源于我内心崩溃的深渊。我是我自己的地狱。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压过了残留的恐惧。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混杂着无地自容的羞愧、深入骨髓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我闭上眼,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滑落,渗进鬓角,滴落在洁白的枕头上。
“林先生,”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崩溃不是终点,它更像是一次身体和精神发出的、不能再被忽视的严重警告。你需要休息,系统的治疗(包括戒酒治疗和心理干预),彻底的戒酒(尤其是这种劣质的高度白酒),以及……”他加重了语气,“重新建立和现实的、健康的连接。把自己完全隔绝起来,用酒精麻痹痛苦,只会喂养你内心的怪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刷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哗——
大片大片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明亮,温暖,带着窗外树叶的清新气息和初夏的微暖,彻底驱散了消毒水的味道,也似乎驱散了长久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臆想中的腐臭。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带来一种久违的、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人是群居动物,林先生。”医生站在阳光里,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声音温和而坚定,“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用牛栏山和恐惧喂养心魔,是条死路。多和家人朋友联系,走出去,晒晒太阳,听听真实世界的声音——鸟叫,车鸣,人声。创作是求生,不是求死。你需要先把自己从那个黑暗的、自我囚禁的地下室里救出来。”
阳光刺痛了长久适应黑暗的眼睛,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我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阳光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青草的清新,仿佛第一次真正呼吸到活着的空气。
几天后,身体恢复了些力气。护士带来了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是医生特批的。“张医生说了,如果状态允许,或许……写点东西,对你也是种梳理和宣泄。但记得,别太勉强。”护士温和地叮嘱,眼神带着鼓励。
我看着那台电脑,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个惨白的、空白的文档,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带着地下室的冰冷、牛栏山的辛辣和臆想中的腐臭。
但这一次,阳光正暖暖地、真实地照在我的手背上,带来清晰的暖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打开了电脑。屏幕亮起,柔和的光线取代了记忆中的刺眼惨白。
新建文档。
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但不再是恐惧的颤抖。是一种沉淀后的、带着新生力量的悸动,还有一丝对未知的、健康的期待。
我敲下了第一个字,然后,流畅地、带着一种久违的平静,写下去:
“创作是求生,不是求死。”
6 重生之光
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落在白色的键盘上,也落在这行新故事的起点上。暖洋洋的,充满了真实的希望。窗外的树上,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