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宅阴云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黏腻。六岁的张清阳趴在雕花红木床的栏杆上,鼻尖萦绕着三重气味:井水里捞出来的绿豆汤带着冰碴的甜香,墙角霉斑散发出的土腥气,还有一缕若有若无、像被雨水泡透的胭脂味。月光穿过窗棂的竹篾纹,在青砖地上织出纵横交错的网,而网的角落,那个灰蒙蒙的人影又出现了。
这影子比前几夜清晰了些,能看出是个穿长衫的男人轮廓,脖颈处垂着的暗红绸带随着穿堂风轻轻摆动。张清阳把爷爷给的桃木牌往手心攥得更紧,那枚刻着八卦纹的木牌立刻透出微弱的暖意,顺着掌心的纹路爬上来。影子察觉到什么,绸带猛地绷直,却在触及桃木牌散出的淡金光晕时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整个轮廓也随之淡了几分。
“清阳,还没睡着?”母亲推门进来时,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她手里的青瓷碗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碗沿沾着点绿豆皮,腕间的银镯子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自从上个月搬进这座据说有两百年历史的老宅,母亲的眼圈就没消过肿,夜里总听见她在堂屋来回走动,抹布擦过八仙桌的声音能穿透两道木门。
张清阳的目光落在母亲手腕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浅褐色的勒痕,像被什么细韧的东西缠过。“西厢房的锁,为什么要用黄符贴着?”他突然开口,看着母亲端碗的手猛地一颤,绿豆汤顺着碗沿淌下来,在靛蓝色的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黄,像极了爷爷《茅山术法》里画的“镇煞符”残角。
母亲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想摸他的头,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那屋久没人住,霉气重。快喝了汤睡,明天要去新学校报到呢。”她的声音有点发飘,眼神瞟向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影在月光里张牙舞爪,活像个披头散发的鬼。
等母亲带上门,张清阳悄悄摸出枕头下的小手电。按下开关的瞬间,西厢房方向传来一阵极轻的啜泣,不是孩童哭闹,也不是猫狗哀嚎,是女人的声音,裹着水汽,黏糊糊地钻入耳膜。他数到一百下,确定父母的房间没了动静,才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青石砖缝里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爷爷说这是陈年的朱砂,用来画镇宅符最灵。穿过回廊时,挂在梁上的走马灯突然自己转了起来,彩绘的八仙过海图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其中何仙姑的脸竟变成了一片空白。张清阳握紧桃木牌,快步躲到廊柱后,只见走马灯的影子里多了个穿红衣裳的女人,正踮着脚往西厢房的方向望。
西厢房的铜锁锈得像块红铁,锁孔里塞着半张黄符,朱砂画的符文被虫蛀得只剩几个残缺的笔画。张清阳踮起脚,透过门缝往里瞧——屋里黑得像泼了墨,只有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去,照亮蒙着白布的梳妆台。那白布鼓鼓囊囊的,像是底下盖着个人。
忽然,一只眼睛贴在了门缝的另一头。
那是只女人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却浑浊得像蒙了层白翳,直勾勾地盯着他。张清阳吓得后背撞在廊柱上,后脑勺磕在雕花的兽头纹上,疼得眼前发黑。等他揉着眼睛再看,门缝里只剩一片漆黑,耳边却飘来个幽幽的声音:“小道士,你的护身符……快失效了。”
“你是谁?”他攥着桃木牌的手心全是汗,木牌的温度比刚才低了不少。
“我在找我的脸。”那声音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绵,却又透着说不出的阴冷,“他们把它藏在……”话音突然断了,接着是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急匆匆地躲了起来。
前院传来汽车引擎的动静,是父亲从城里回来了。张清阳慌忙躲进假山石后,看见父亲提着公文包快步走进门,母亲迎上去时,两人的影子在月光里交叠,像极了西厢房里那团蒙着白布的东西。
晚饭时,父亲用银匙轻轻敲着青瓷碗沿:“明天李道长过来,他是你爷爷的师弟,懂些风水。”他说话时眼神一直瞟着墙上的挂钟,钟摆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响。
“李道长?”张清阳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想起爷爷相册里的黑白照片——穿道袍的老头身边站着个年轻道士,眉眼间和父亲描述的李道长有几分像。
母亲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她的声音有点尖,吓了张清阳一跳。他看见母亲的手在桌底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夜里张清阳被尿憋醒,刚走到走廊就听见西厢房传来哭声。这次的哭声很清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哼唱,像是支很老的江南小调。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发现西厢房的门缝里透出点红光,像有支蜡烛在里面烧着。
“谁在唱歌?”他对着门缝小声问。
哭声和歌声都停了。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声又响起来:“我叫林月蓉,六十年前就住在这儿。”
张清阳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你怎么不出去?”
“出不去呀。”林月蓉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的脸被人拿走了,没有脸,阎王爷不收我。”
“谁拿了你的脸?”
“穿黑棉袄的老妇人,她总拄着根龙头拐杖。”林月蓉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她还活着,就在镇子西头的养老院!”
这时,堂屋的挂钟“当”地敲了一下,西厢房的红光瞬间灭了。张清阳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见母亲披着外衣站在走廊尽头,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纸。
“你在这儿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发颤。
“我……我听见有人唱歌。”
母亲快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房间拽。张清阳的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厢房,门缝里又透出点红光,还隐约能看见个穿红衣裳的影子贴在门后。
第二章 李道长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雾气还没散,李道长就踏着露水来了。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手里拄着根桃木拐杖,杖头雕成八卦形状,纹路里还嵌着点暗红的朱砂。刚进院子,他就皱着眉头四处打量,鼻子嗅来嗅去,像是在闻什么气味。
“这宅子的阴气,比我上次来重多了。”李道长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扫过西厢房紧闭的木门,瞳孔猛地缩了一下,“那屋的符,是谁动过?”
父亲正在搬供桌,闻言愣了一下:“没人动啊,我们搬进来时就那样。”
李道长没说话,径直走到西厢房门前,伸手揭下锁孔里的半张黄符。符纸一离开木门,就“呼”地冒出黑烟,转眼烧成了灰烬。他从布包里掏出张新的黄符,用朱砂笔快速画了道符,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重新塞回锁孔。
“这符得三天一换,不然镇不住里面的东西。”李道长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清阳,“你爷爷没教你怎么对付怨鬼?”
张清阳攥着口袋里的桃木牌:“爷爷说,没害人的鬼,不用赶。”
李道长的嘴角抽了抽,没接话,开始指挥父亲布置法坛。供桌摆在院子中央,铺上明黄色的桌布,摆上香炉、烛台、三清像,还有一把七星桃木剑,剑穗上挂着枚铜铃铛,风一吹就“叮铃铃”响。
“午时三刻做法事,那是一天阳气最盛的时候。”李道长一边往香炉里插香,一边说,“六十年前,就是在这个时辰,林月蓉……”
“她是被毒死的。”张清阳突然插嘴,看着李道长的手猛地一顿,香灰掉在了明黄色的桌布上,留下个黑点子。
母亲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乱说话!”
李道长的脸色沉了下来:“谁跟你说的?”
“昨晚她来找我了。”张清阳挣开母亲的手,“她穿红嫁衣,没有脸,说要找自己的脸。”
李道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要把张清阳看穿:“你看见她了?在哪?”
“西厢房里。”
李道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院子里回荡,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孩子怕是看了太多鬼故事。”他拍了拍张清阳的头,掌心冰凉,“不过你爷爷的本事,倒是该学一学。”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慢。张清阳被母亲锁在房间里,说是怕他打扰李道长准备法事。他趴在窗台上,看见李道长在院子里踱步,时不时往西厢房的方向看,还偷偷从布包里掏出个黑布包,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中午吃饭时,李道长喝了几杯米酒,话多了起来:“我跟你爷爷,当年在茅山一起学道。他本事比我大,尤其是看阴阳的本事……”他叹了口气,“可惜走得早。”
“爷爷的《茅山术法》,我还留着。”张清阳想起床底的木箱,“里面画了好多符,还有降魔的口诀。”
李道长的眼睛亮了一下:“能给我看看吗?说不定有我没学过的招式。”
母亲刚想反对,父亲就说:“让道长指点指点也好,说不定能学点本事。”
张清阳跑回房间,从床底拖出那个掉了漆的木箱。箱子是爷爷亲手做的,上面刻着八卦纹,锁是黄铜的,已经锈得不好开。打开箱子,里面铺着红布,放着本线装的《茅山术法》,纸页都黄了,还有一把铜钱剑,用一百枚铜钱串成的,沉甸甸的,剑鞘是鲨鱼皮做的,摸起来糙糙的。
“好东西!”李道长拿起铜钱剑,翻来覆去地看,“这剑用一百枚乾隆通宝串的,能斩妖除魔。”他又拿起《茅山术法》,翻到其中一页,突然“咦”了一声,“这‘招魂符’的画法,跟我学的不一样啊。”
张清阳凑过去看,那页画着道符,旁边写着:“招善魂用白符,招怨魂用黄符,若遇剥魂煞,需以血亲之血引之。”
“什么是剥魂煞?”张清阳问。
李道长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就是……很凶的怨鬼,一般是被人害死的,魂魄不全,怨气重得很。”他把书放回箱子,“午时快到了,准备做法事吧。”
午时三刻,太阳正毒,晒得人头皮发麻。李道长换上崭新的道袍,手持桃木剑,围着法坛转圈,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像唱歌一样,铜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铃铃”响,黄符烧过的灰烬被风吹起来,在空中打着旋。
张清阳站在廊下,看见西厢房的门轻轻晃动,门缝里透出的红光越来越亮。突然,一阵阴风刮过,吹得法坛上的烛火“噗”地灭了,黄符灰也被吹得四散,其中一点落在李道长的道袍上,烧出个小洞。
“不好!”李道长脸色大变,举起桃木剑就往西厢房冲,“她要出来了!”
母亲尖叫着拉住他:“别去!危险!”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红嫁衣的影子飘了出来。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脸,只能看见雪白的脖颈和红色的嫁衣,裙摆拖在地上,却没沾一点灰。
“把我的脸还给我……”影子的声音飘过来,带着哭腔,听得人心里发毛。
李道长举起桃木剑就刺:“妖孽!安敢在此作祟!”
红影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桃木剑,飘到张清阳面前。她的头发往两边分开,露出脖子以上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没有脸,只有白森森的骨头架子,在太阳底下泛着冷光。
张清阳吓得往后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看见红影的手里拿着个东西,像是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林”字。
“这是我的嫁妆……”红影的声音发颤,“六十年前,王氏就是用这块玉佩骗我喝下毒药的。”
李道长趁机举起桃木剑刺过来,红影尖叫一声,化作一道红光,钻进了西厢房,门“砰”地关上了。
“没事吧?”父亲扶起张清阳,他的手一直在抖。
李道长拄着桃木剑,大口喘着气:“这怨鬼太凶了,必须用铜钱剑才能镇住。”他看着张清阳,“把你爷爷的铜钱剑借我用用。”
张清阳抱紧怀里的木箱:“不借,爷爷说这剑不能随便给人。”
李道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我是在帮你们!”
“你根本不是在帮我们。”张清阳想起《茅山术法》里的话,“你画的符,是‘锁魂符’,不是‘镇煞符’,你想把她的魂魄锁在西厢房里!”
李道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桃木剑“当啷”掉在了地上。
第三章 无面新娘的往事
李道长的桃木剑坠地的声响还没消散,母亲突然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她指着李道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当年那个小道士!我奶奶跟我说过,当年有个穿道袍的年轻人,帮着王氏锁了林姑娘的魂魄!”
父亲愣在原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奶奶是林月蓉的陪嫁丫鬟,叫春桃。当年林姑娘嫁进这宅门,才十八岁,长得可好看了。王氏是大夫人,一直没生儿子,见林姑娘怀了孕,就动了坏心思……”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六十年的往事都吐出来:“新婚第三夜,王氏端了碗燕窝去西厢房,说给林姑娘补身子。我奶奶在门外听见里面吵架,接着是杯子摔碎的声音。等她进去,林姑娘已经倒在地上,嘴角流着黑血,王氏手里还拿着空碗……”
“后来呢?”张清阳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氏威胁我奶奶,要是敢说出去,就杀了她全家。”母亲的声音发颤,“她还找了个道士,说是能让林姑娘‘走得安详’。我奶奶偷偷看见,那道士在西厢房画符,还把林姑娘的……脸皮剥了下来,放进木匣埋在槐树下,说这样能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李道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不是我……是我师父……我只是跟着帮忙……”
“那木匣呢?”张清阳看向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我不知道。”母亲摇摇头,“我奶奶当年吓得跑回了乡下,临死前才把这事告诉我妈,让她千万别靠近这座宅子。”
“难怪爸妈非要搬来这儿。”张清阳突然明白,“你们是想查清真相,给林姑娘报仇?”
父亲叹了口气:“我研究古建筑时,发现这座老宅的记载有问题。林月蓉的死因写的是‘急病身故’,但我在库房找到本账册,上面记着当年买毒药的钱。我怀疑她是被害死的,才带你们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李道长突然站起来,“那怨鬼已经被惊动,今晚月圆,她要是拿到自己的脸皮,就会变成厉鬼,谁也镇不住!”
“她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张清阳想起林月蓉空洞的脖颈,“我们帮她找回来,让她投胎,不行吗?”
李道长冷笑:“哪有那么容易?剥魂煞一旦成形,就会记恨所有活人,除非……”他顿了顿,“除非找到埋脸皮的木匣,用纯阳之血封印。”
“什么是纯阳之血?”
“就是处子之血,最好是童男,阳气足。”李道长的目光落在张清阳身上,看得他心里发毛。
“我不会让你伤害清阳的!”母亲把他护在身后。
李道长哼了一声:“那就等着被厉鬼索命吧。”他收拾好自己的布包,“今晚我在这儿守着,看看你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下午,父亲去镇上打听王氏的消息。回来时脸色很难看:“养老院的人说,王氏昨天就不见了,有人看见她往老宅这边来了。”
“她肯定是来保护木匣的。”母亲急得团团转,“我们快走吧,别管这破事了!”
“不行。”张清阳打开爷爷的《茅山术法》,翻到“超度篇”,“书上说,怨鬼不散,是因为执念未消。我们帮林姑娘找到脸皮,再给她做场法事,她就能投胎了。”
“可我们怎么找木匣?”父亲问。
张清阳想起林月蓉的话:“她让我今晚月圆时,带铜钱剑去槐树下。”
太阳落山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的,把老宅的青石板打湿了,反射着昏黄的灯光。李道长坐在法坛边,闭目养神,手里却一直攥着那把七星桃木剑。
晚饭时,谁都没胃口。张清阳把铜钱剑别在腰上,又带上朱砂笔和黄符,藏在怀里。他知道,今晚肯定会出事。
夜里十点多,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圆得像个银盘子,照着老槐树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张清阳悄悄溜出房间,母亲和父亲睡得很沉,大概是李道长给他们喝的茶里放了安神的东西。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李道长不在法坛边,不知道去了哪里。张清阳握紧铜钱剑,走到老槐树下。月光照在树根处,有块青石板比别的地方新,像是被人动过。
他蹲下来,用手抠石板缝,里面的土是松的。刚抠了几下,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林月蓉,她还是穿着红嫁衣,没有脸。
“快挖。”她的声音很急促,“他们快来了。”
张清阳找来把铁锹,是白天李道长挖坑插旗用的。他使劲挖那块青石板,石板很沉,挖了好一会儿才撬开。下面是个黑黢黢的洞,散发着土腥气和淡淡的胭脂味。
“就是这儿。”林月蓉飘到洞口边,“我的木匣就在里面。”
张清阳用铁锹往洞里挖,没挖几下就碰到个硬东西。他把铁锹扔到一边,伸手进去摸,摸到个木头匣子,上面还包着红布。他把匣子抱出来,沉甸甸的,上面刻着花纹,像是缠枝莲。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吱呀”开了,李道长和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那老妇人拄着龙头拐杖,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眼睛却亮得吓人。
“把木匣给我!”老妇人的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
“王氏!”林月蓉的声音充满了恨意,“你还敢来!”
“这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王氏举起拐杖就往张清阳身上打,“小杂种,敢坏我的事!”
张清阳举起铜钱剑一挡,拐杖“当”地撞在剑上,震得他胳膊发麻。王氏踉跄了一下,李道长趁机扑过来抢木匣。
“休想!”张清阳抱着木匣往后退,林月蓉突然飘到李道长面前,头发像鞭子一样抽过去,打得他嗷嗷叫。
“快打开木匣!”林月蓉喊道,“把我的脸给我!”
张清阳解开红布,打开木匣——里面铺着丝绸,放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眉眼口鼻样样俱全,正是张女人的脸,只是脸色发青,看着有点吓人。
“我的脸……”林月蓉的声音发颤,伸手去拿那张人皮。
“不能给她!”李道长从地上爬起来,举着桃木剑刺向林月蓉,“她拿到脸就会变成厉鬼!”
张清阳挡在林月蓉面前,用铜钱剑架住桃木剑:“她本来就没害人,是你们逼她的!”
王氏趁机扑过来抢木匣,林月蓉尖叫一声,头发突然变长,把王氏缠了起来。王氏像被蜘蛛网缠住的虫子,动弹不得,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贱人!当年就该让你尸骨无存!”
林月蓉的手拿起那张人皮,往自己的脖颈上一贴。“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张人皮像活过来一样,慢慢融进她的脖子里。她的身体开始发光,红光越来越亮,照得整个院子都像白天一样。
张清阳眯着眼睛,看见林月蓉的脸渐渐变得完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皮肤白得像雪,正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睁开眼睛,看着王氏,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六十年了,你欠我的,该还了!”林月蓉的声音像打雷一样,王氏被她的眼神吓得尖叫,身体突然开始干瘪,转眼变成了一具干尸,拐杖“当啷”掉在地上。
李道长吓得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饶了我吧!都是我师父指使的!我只是个跟班!”
林月蓉看都没看他,转身对张清阳说:“谢谢你,小道长。”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我可以走了。”
“去哪里?”
“投胎。”林月蓉笑了笑,比月光还好看,“下辈子,我要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生。”她的身影渐渐变淡,像烟雾一样散了,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梅花香。
第四章 尘埃落定
天快亮时,警察来了。李道长被带走了,他交代了所有事——当年他师父收了王氏的钱,不仅剥了林月蓉的脸皮,还用法术把她的魂魄锁在西厢房。后来他师父死了,他就一直替王氏看着这宅子,每年都来换一次符,怕林月蓉的魂魄跑出来。
王氏变成干尸的事,警察也查不出原因,最后只能按“自然死亡”处理。父亲把林月蓉的木匣重新埋回槐树下,说让她能安心投胎。
搬离老宅那天,张清阳最后看了一眼西厢房。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去,尘埃在光柱里跳舞,蒙着白布的梳妆台看起来只是堆旧家具。但他知道林月蓉来过,因为口袋里的桃木牌还留着淡淡的梅花香,那是她嫁衣上的味道。
后来每次回老家,张清阳都会去后山看看。父亲在那里给林月蓉立了个衣冠冢,没有名字,只刻着“民国三十年卒”。墓前总摆着束新鲜的梅花,不知道是谁放的。有一次他在墓边捡到只银镯子,和母亲的那只凑成了一对,母亲说,那是林姑娘在谢谢他们。
老宅后来改成了民俗博物馆,西厢房里挂着件红嫁衣,据说是按照林月蓉当年的嫁衣仿制的。导游说,每当月圆之夜,能看见个穿红嫁衣的女子在镜子前梳妆,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张清阳知道,那是林月蓉终于找了自己的脸,正在好好地看着这个她错过的新世界。而他也明白了爷爷说的话——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底的贪念和恶毒,就像那座老宅里藏了六十年的秘密,终究会在阳光底下无所遁形。
多年后,张清阳也成了父亲。他把爷爷的《茅山术法》传给了儿子,教他怎么画“镇煞符”,怎么用铜钱剑。儿子也有阴阳眼,能看见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一次,儿子指着窗外说:“爸爸,有个穿红衣服的阿姨在对我笑。”
张清阳走到窗边,外面月光正好,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他仿佛看见个穿红嫁衣的姑娘,站在树影里,眉眼弯弯,笑得像朵盛开的梅花。
他知道,那是林月蓉。她没有忘记这座宅子,没有忘记那个帮她找回脸的小男孩。或许,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只会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变成岁月里最温柔的传说。
江南的梅雨季还会年复一年地来,老宅的飞檐上还会挂满湿漉漉的水汽,而红嫁衣的传说,也会在古镇的街头巷尾,被人们轻声讲述,提醒着每个听过故事的人——善良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就像那缕留在桃木牌上的梅花香,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