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惊魂
雨水,不再是天空的馈赠,而是某种狂怒的倾泻,鞭子般抽打着青石铺就的窄巷。水珠在昏黄摇曳的路灯下炸开,碎裂成一片迷蒙的雾气,几乎吞没了“德坤典当行”那块黑沉沉的招牌。积水顽固地漫过鞋帮,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跋涉在幽暗的河底。这鬼天气,让人只想缩进干燥的角落,把湿冷和喧嚣一并关在门外。
偏偏,那扇紧闭的、属于当铺的厚重木门里,猛地撕裂出一道女人的尖叫。那声音尖锐、短促,饱含着纯粹的惊怖,像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雨幕的轰响,扎进我的耳膜。
邻居老王,那个平时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老好人,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活像刚从水里捞出的溺鬼。他浑身筛糠般抖着,湿透的衣襟紧贴在身上,冰凉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陈…陈警官!不好了!出大事了!周老板…周老板他…” 他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地投向那扇仿佛藏着无尽凶险的门,“在里面…里面…好多血!”
“陈默,叫我陈默就行,”我试图让他冷静,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点单薄,“老王,冷静点,门锁着?”
他用力点头,又猛地摇头,混乱不堪:“锁…锁着!从里面!我叫门…没人应!就听见…听见苏小姐那一声叫啊!吓死人了!钥匙…钥匙只有周老板自己有!”
老王口中的苏小姐,此刻正瘫坐在当铺前厅冰冷的地砖上,离那扇通往内室的月亮门不远。她蜷缩着,昂贵的丝绸旗袍被污水浸透,勾勒出狼狈的曲线,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大半,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她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又像一尊被暴雨打坏的昂贵瓷器,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双曾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月亮门后那片更深的、光线难以企足的黑暗区域,瞳孔里残留的恐惧如同凝固的墨汁。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苏小姐?”我蹲下身,尽量放轻声音,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清明,“苏晚小姐?发生什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辨认一个极其遥远而陌生的物体。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血…好多血…周老板…趴着…不动了…门…门锁着…”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
锁着?我心头一沉。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投向那道将前厅与陈列室分隔开的月亮门。门紧闭着,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里,透出里面死寂而微弱的光。门框上方,一截黄铜插销清晰可见,稳稳地插在锁槽里——从外面,绝无可能插上。
老王在一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补充:“是…是锁着的!我听见苏小姐叫,冲过来推门…这门,还有里面陈列室的门,都锁死了!周老板…周老板做事最小心,这陈列室,除了他自己,谁也进不去!钥匙…钥匙肯定在他身上!”
“报警。”我简短地对老王说,目光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门,以及瘫软的苏晚。老王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冲向角落的电话机。
2 密室血案
我站起身,走向月亮门。木质门板坚硬冰凉,我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插销的铜质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陈列室的门在里面,同样锁着。双重密室。
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雨夜。现场很快被封锁,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将潮湿阴郁的当铺前厅围了起来。技术警员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两道锁——先是月亮门,然后是陈列室厚重的木门。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陈年木器、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猛地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法医老张,那张见惯生死、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也笼罩着一层凝重的阴霾。他蹲在尸体旁,仔细检查着。
死者周德坤,德坤典当行的老板,一个精瘦干练、目光锐利如鹰的中年人,此刻俯卧在陈列室中央冰冷的地板上。他穿着藏青色的绸面马褂,后脑部位那片深色的、几乎与绸料融为一体的洇湿痕迹,面积大得惊人。血,暗红粘稠,从他身下蜿蜒开去,像一条条丑陋的、凝固的暗河,浸透了下方一块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他的右手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压在身下,左手则无力地摊开在身侧,离他倒下的位置不远处,是一个倾倒的红木高脚花几,沉重尖锐的边角上,沾染着刺目的、未干的血迹和几缕花白的头发——凶器不言而喻。在血泊边缘,一只染血的蓝色棉布手套蜷缩在博古架脚下,中指部位被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棉絮。
老张站起身,摘下沾了血渍的手套,声音低沉而肯定:“后脑遭受钝器重击,颅骨塌陷性骨折,颅内出血。凶器应该就是这个花几。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手腕上的表,“大约在今晚八点整。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
八点整。
我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向了陈列室最内侧、靠墙摆放的那座镇店之宝——一座将近一人高的西洋古董落地钟。钟体是深沉的紫檀木,雕工繁复精美得令人窒息,镶嵌着象牙和玳瑁的刻度盘,在惨白的现场勘查灯下泛着幽冷的光。然而,那两根细长的、镶嵌着碎钻的指针,此刻却诡异地停滞着。
停在一个极其接近,却又微妙地偏离了死亡时间的刻度上。
7点55分。
“钟停了?”我走近几步,仔细观察。钟摆静静地垂着,纹丝不动。巨大的玻璃钟罩一尘不染,映出我模糊扭曲的影子。
“是啊,陈队,”一个年轻技术员凑过来,指着钟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我们检查了,发条盒是满的,没毛病,像是被人为故意停掉的。”他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指针,“喏,能拨动,不是卡死。”
人为停在了7点55分?在死者被杀的五分钟之前?这时间点停得太过刻意,近乎挑衅。
我的视线从钟盘移开,缓缓扫视这间密闭的死亡舞台。窗户紧闭,老式的插销牢牢地锁着。窗户玻璃外侧,雨水疯狂地流淌,模糊了外面狭窄天井的轮廓。窗台内侧干燥,没有攀爬或破坏的痕迹。门口,除了我们闯入时留下的湿脚印,只有一行清晰、带着水渍的鞋印从门口延伸至尸体旁,看鞋底花纹和尺寸,与死者脚上的布鞋吻合——这是他自己的足迹。
“钥匙呢?”我问。
“在死者马褂的内侧口袋里,”老张回答,“一串钥匙,其中一把黄铜的,我们试了,能打开这陈列室的门锁。”他指了指门锁。唯一的钥匙,在死者自己身上。门锁完好无损,没有被撬痕迹。
一个完美的双重密室。凶手如何进来?又如何离开?像一缕青烟,穿过了这铜墙铁壁?
3 钟摆之谜
勘查有条不紊地进行。我戴上手套,目光锐利如探针,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在死者摊开的左手附近,靠近倾倒花几的基座位置,几点细微的、不同于血迹的深红碎屑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小心地用镊子夹起,放入证物袋——是红木屑,质地坚硬,与那红木花几的材质一致。是撞击时迸溅的?还是…挣扎时抓挠留下的?技术员在检查死者指甲缝时,也发现了同样的红木碎屑,以及一点…极细微的深蓝色棉质纤维。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窗框是上好的老榆木,坚固厚重。插销是黄铜的,粗壮结实,此刻牢牢地插在锁槽里。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下的痕迹清晰。视线下移,落在窗台下方的深色木地板上。那里似乎有些异样。我蹲下身,侧着头,借助勘察灯倾斜的光线细看。在干燥的木地板上,靠近窗缝的位置,隐约可见几道极其微弱的、比周围颜色略深的水痕印迹,细若发丝,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寻找,极易忽略。它们并非泼洒形成,更像是某种沾了水的细线状物体短暂停留后留下的痕迹。我的指尖抚过窗棂,突然僵住——在雨水反复冲刷的橡木窗台内侧下缘,竟有一道斜向上的、深不足半毫米的细微刮痕,像是被某种坚韧的细线反复摩擦所致。
鱼线?
我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一种冰冷、近乎透明的杀人工具。
“陈队!”技术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异样,他正小心地拆卸古董钟的紫檀木钟罩。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飘散出来。“发条盒是满的,但齿轮有二次咬合痕迹!”他撬开雕花底板,一截中空的铜管“当啷”落地,管内残留的铅砂在证物袋里沙沙作响。“凶手替换过钟摆——灌了铅砂的钟摆比标准摆重,走时会快!看这铅砂的量…至少能让钟快半小时!然后凶手再故意把它停走!”他用镊子夹起暗格边缘几缕蓝色的棉絮,“这里也有纤维残留。”
我看着那蓝色的棉絮,又想起死者指甲缝里的蓝色纤维和博古架下那只撕裂的蓝手套。一个念头清晰起来。老王在一旁确认:“周老板验贵重物件必戴那种蓝棉手套!昨儿还见着…”
前厅的询问在临时腾出的角落进行。老王惊魂未定,反复念叨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大概八点…对,就是八点!我听见苏小姐那声尖叫,吓死我了!赶紧跑过来…就看见她瘫在门口,指着里面说周老板…死了…门锁着!我就赶紧去找你了陈警官!对了,之前…大概七点半多?我好像听见周老板在跟人说话,声音有点高…好像在争执什么…听不太清…”
学徒阿忠,一个二十出头、瘦小沉默的年轻人,垂着头站在灯光的阴影里,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下摆。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不算深的割伤
“阿忠,”我看着他,“今晚你在店里?”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声音细若蚊蚋:“…在。七点…七点不到,周老板就让我把外面招牌灯关了,说雨大,不会有客人,让我收拾收拾前面,早点…早点回后面小间歇着。”
“七点不到就让你歇着了?那你七点之后在做什么?”
“就…就在后面小间里…看书。”他回答得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听到任何动静?比如争执?或者…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猛地摇头,幅度很大:“没…没有!雨太大了!我…我带着耳机听收音机…什么都听不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仿佛那里真有个收音机。
“七点到八点之间,有没有人进出过当铺?”
“没…没有吧?我…我在后面,没注意…”他含糊地说。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周老板是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七点前,他让我关灯的时候。”
我盯着他绞紧的手指和额角的汗:“你好像很紧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没…没有!不小心…划的!”他几乎要跳起来,随即又意识到失态,声音低了下去,“周老板他…他对我挺好的…突然这样…我害怕…”
趁着勘查间隙,我仔细检查了周德坤的乌木柜台。在抽屉底部,一块松动的木板引起了我的注意。轻轻一按,木板弹起,露出一个浅薄的夹层。里面整齐码着十余张当票副本,纸质新旧不一,却都标注着相同的收当时间:“戌正二刻”。最上方那张墨迹未干,当物栏写着“翡翠烟枪”,当户签名处按着一个新鲜的血指印,覆盖了原本模糊的签名。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藏青呢子大衣、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位警员的陪同下,略显焦急地出现在当铺门口。他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质公文包,脸上混杂着震惊和一种奇怪的、急于撇清什么的表情。
“警官!警官同志!”他无视警戒线,急切地喊着,“我叫赵德海!是周老板的朋友,也是同行!我有重要情况!非常重要!”他挥舞着手臂,公文包随着动作晃动。
他被带到一边。赵德海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急于表功的神态:“警官,我…我跟老周约好了今晚八点半见面!谈一笔生意!一件…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下午特意打电话给我,说刚收了一件‘好货’,让我务必带够钱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那个语气…很兴奋,又有点…有点紧张兮兮的!我还纳闷什么好东西让他这样…没想到…唉!”他的目光扫过我手里那叠当票副本,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心知肚明的冷笑:“‘阴阳当票’?老周这手玩了十几年了。正经当票写低价少交税糊弄客人,暗账记真实本息和高价,赎当时逼人补差额…喏,看这张,”他肥短的手指划过一张民国三十四年的当票,“明面当本五十大洋,暗账要补二百三。吃人不吐骨头啊。”
赵德海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阿忠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惨白。“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昨…昨晚周老板逼我按手印…说那翡翠烟枪是他替我爹垫的赌债!我不肯…他就打我!”他掀起衣襟,肋下赫然露出大片紫黑淤痕。“我逃到天井躲着…后来…后来大概听见钟敲七下没多久…就听见苏小姐在陈列室那边…尖叫了一声…”
烫手的货?刚收进来?压箱底的宝贝?阴阳当票?戌正二刻?
4 当票玄机
我脑中瞬间闪过那座停在7:55的古董钟和那叠特殊的当票。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阿忠声称听见钟敲七下后不久苏晚尖叫?这与钟停的7:55似乎矛盾,却指向了更深的混乱!
“陈队!”技术员从陈列室快步走出,手里拿着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硬纸片,边缘磨损得厉害,“有发现!在钟座底下那个暗格里找到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暗格?那座钟?
我接过证物袋。打开,里面是一张标准的当票。纸质粗糙发黄,印着“德坤典当行”的字样和繁复的暗纹。上面的字迹是周德坤特有的、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的毛笔字:
> 当物:珐琅彩绘西洋挂表(嵌红宝石)壹枚
> 当户:苏晚
> 当期:叁月
> 当本: 大洋贰佰圆
> 当息: 月贰分
> 日期: 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七
> 备注: 祖传之物,当期未满,死当不赎。
> 收当时辰:戌正二刻。
日期赫然是今天——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七。收当时辰: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
当票…苏晚的怀表当票。她今晚来赎的,就是这件嵌红宝石的珐琅彩绘挂表。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钟座的暗格里?是周德坤临时藏进去的?还是…凶手?
戌正二刻。八点半。
而法医宣布的死亡时间,是八点整。苏晚声称她七点五十到,看到了尸体。阿忠暗示七点刚过不久就听到了尖叫?周德坤怎么可能在八点半还活着收取这块怀表?
除非…死亡时间是错的!那钟的时间也是错的!
轰隆——!
窗外毫无征兆地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夜,将当铺内每个人的脸映照得一片青白,纤毫毕现。那光芒刺入瞳孔的刹那,仿佛也刺穿了所有精心编织的迷雾和谎言。
我的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那座停在7:55的紫檀木巨钟!人为替换的灌铅钟摆…伪造的快时间!凶手需要的,不是改变真正的时间,而是制造一个虚假的、早于实际死亡的时间点!让所有指向八点的不在场证明,都建立在沙滩之上!阿忠听到的七点钟声,很可能是真正的七点!而苏晚的尖叫,发生在更晚的时候!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所有的碎片——灌铅快摆停在7:55的钟、窗台下细微的鱼线水痕和刮痕、死者指甲缝里的红木屑和蓝棉纤维、撕裂的蓝手套、钟座暗格的蓝棉絮、苏晚声称的七点五十到达时间、老王八点听到的尖叫、阿忠躲在后面的“听收音机”和关键证词、赵德海八点半的约定、这张藏在钟座暗格里的八点半当票、抽屉夹层里那一叠“戌正二刻”的阴阳当票——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串联、熔铸、贯通!
苏晚那张被雷光照得惨白如纸的脸,在我眼中瞬间放大。她惊恐的表情深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难以置信。
5 真相大白
“你说谎。”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刺破了前厅压抑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又循着我的视线,惊疑不定地投向瘫坐在椅子里的苏晚。
她猛地一颤,裹紧毯子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涌起更多的泪水,带着被冤枉的委屈和更深的不安:“陈警官…你…你说什么?我没有…我没有说谎!我七点五十到的!我亲眼看到…”
“你七点五十到,没错。”我打断她,声音沉稳,步步紧逼,“但你离开时,周德坤,”我的手指向陈列室的方向,“还活着。”
这句话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轩然大波!老王和阿忠倒吸一口冷气,赵德海惊愕地张大了嘴。苏晚的身体骤然僵直,仿佛被无形的冰冻结住,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用那双盛满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我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语速加快,逻辑如冰冷的链条一环扣一环地展开:“周德坤真正的死亡时间,不是八点。是八点半之后!法医的判断,被这座灌了铅、调快又被停掉的钟骗了!”我猛地指向那座巨大的古董钟,“凶手——就是你,苏小姐——在行凶前,偷偷替换了这座钟的钟摆!用灌了铅砂的中空摆替换了标准摆!让它走快了至少半个小时!让它指向了虚假的7:55!然后,你故意停掉了它!”
“你…你胡说!我没有!”苏晚失声尖叫,声音尖利得刺耳,身体剧烈地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旁边的警员按住。
“你有!”我的声音斩钉截铁,“你今晚根本不是来赎表的!你是来取回这张当票的!”我举起那张从钟座暗格里取出的当票,“因为这张当票上,清清楚楚写着,周德坤是在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才收取你这块所谓的‘祖传’怀表!而这块表,”我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她,“根本就不是你祖母的!它是一件赃物!一件见不得光的‘烫手货’!你急于赎回它,或者说,销毁这张暴露了真实交易时间的当票!但周德坤这个老狐狸,他下午收了这件‘烫手货’,心里不踏实,预感到了危险,所以把这张当票,藏在了这座最贵重、也最出人意料的古董钟的暗格里!他以为这样最安全!争执中,他可能戴着那副蓝棉手套想拿什么东西威胁你,被你抓扯,手套撕裂,纤维留在了你的身上或者他的指甲里,也有纤维掉进了暗格!”
苏晚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狂乱地四处扫视。
“你提前来了!在七点多,雨最大的时候!”我继续还原着那血腥的剧本,“你借口赎表,进入当铺。周德坤或许还在前厅,或许刚进陈列室。学徒阿忠,已经被他打发到后面去了,甚至可能因烟枪的事刚挨过打,躲在天井。你和他发生了争执!关于那块表,关于它的来路,关于他临时变卦抬价或者威胁!争执中,你跟着他,或者强行闯入了陈列室!”我指向窗台下那细微的水痕和刮痕,“你动手了!趁他不备,用那个沉重的红木花几,猛击他的后脑!他挣扎,”我举起装着红木碎屑的证物袋,“指甲缝里留下了花几的碎屑!甚至可能抓到了你衣服的纤维或者他手套的纤维!”
“然后,你开始伪造现场!制造密室!制造时间假象!”我的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户,“你打开窗户——外面是狭窄的天井,暴雨如注,声音完美掩盖了开窗的动静!你用事先准备好的鱼线,一端系在窗户插销的拉环上,另一端抛出窗外。然后,你从窗户爬出去!跳进天井!接着,你在外面猛地拉动鱼线!啪嗒!插销被拉下,窗户从外面‘锁’上了!鱼线被你抽走,只在窗台下的木地板上,留下了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被雨水浸染过的细微压痕!也在窗台内侧下缘留下了摩擦的刮痕!”
“做完这一切,你绕到前门,装作刚刚抵达的样子,在七点五十分,再次推门而入!你故意走向月亮门,发出尖叫!引来了老王!你精心导演了这场‘发现尸体’的戏码!利用那座被你调快并停止的钟,和法医对死亡时间的初步判断,为你自己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按照钟上的7:55和法医的八点死亡,你七点五十‘到达’时,周德坤应该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杀人!”
我逼近一步,盯着她彻底崩溃的脸:“可惜,机关算尽!你没想到周德坤留了一手,把这张暴露真实交易时间的当票,藏在了你绝对想不到、也绝对没时间仔细搜查的地方——这座巨大的古董钟底座里!你更没想到,阿忠在天井躲藏时听到了你行凶后的尖叫!也没想到,老天爷会在这一刻打下一个炸雷!让我看清了你谎言下的恐惧!”
苏晚彻底瘫软下去,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她不再尖叫,不再辩解,只是死死地、怨毒地瞪着我,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混着脸上残存的雨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块表…那块珐琅彩绘的挂表呢?红宝石的?”赵德海突然反应过来,急切地追问,眼睛在苏晚身上逡巡,“还在不在?是不是她拿走了?”
一名警员立刻上前,在苏晚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鳄鱼皮手袋里仔细搜查。很快,他掏出了一个用软绸包裹的小物件。揭开绸布——流光溢彩的珐琅表面,镶嵌着数颗切割完美的艳红宝石,在勘查灯下折射出冰冷而奢华的光芒。
正是当票上描述的那枚挂表。
赵德海的眼睛瞬间直了,发出贪婪的叹息:“就是它!错不了!这工艺…这宝石…”
警员上前,准备将冰冷的手铐锁在苏晚纤细的手腕上。
就在金属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苏晚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豹,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撞开身边的警员,裹身的毯子滑落,旗袍的后襟在撕扯中“刺啦”裂开一道长口,露出绑在大腿上的一个牛皮刀鞘——里面没有刀,只有一卷细韧的鱼线和一截带锋利倒钩的短竹竿!她目标明确,直扑向通往天井的侧门!
“拦住她!”我厉声喝道,同时拔腿追去。
天井狭窄,三面高墙,雨水如瀑布般从瓦檐倾泻而下,在地上砸出浑浊的水花。苏晚对地形似乎异常熟悉,她踩着湿滑的青苔,几步就窜到那口水井旁的石台边,毫不犹豫地抓起鱼线钩甩向墙头,试图借力攀爬。
“苏晚!站住!”我紧追而至,在泥泞中扑向她。
混乱的撕扯中,她贴身藏着的那块怀表从领口飞了出来,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啪”地一声脆响,正摔在井台边缘坚硬的青石板上!精美的珐琅彩绘瞬间碎裂剥落,露出内盖镌刻的图案——一个清晰的青天白日徽记,下方还有一行阴刻的小字:“孝赠雨农兄”!
戴笠!这块表竟然是戴笠的私藏!
苏晚被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她放弃了挣扎,仰面看着砸落的暴雨,发出一阵凄厉又绝望的惨笑,声音穿透雨幕:“哈…哈哈…看到了?认出来了?戴笠…戴老板的东西!我姑母是胡蝶的化妆师!四六年她带着这块表逃到香港…临死前托付给我…周德坤!这个老狐狸!他认出来了!他下午就认出来了!”她猛地扭头,用那双被雨水和疯狂浸透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他不仅要钱!他狮子大开口要十条大黄鱼!他还要拿我…拿我当投名状…送给新上任的保密局头子邀功!他说戌正二刻…赵德海来之前…我要是拿不出钱和答应他的条件…他就…” 她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突然,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涌出一股暗红的鲜血,眼神迅速涣散。
“氰化物!”我心头剧震,猛地掰开她紧握的右手——半粒被掐碎的、残留着苦杏仁味的透明胶囊,深深嵌在她的掌心!她竟一直藏在手里!
“那表!我的表!能换十条小黄鱼啊!给我看住那娘们儿!”赵德海歇斯底里的吼叫从当铺门口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警员们迅速控制住场面,将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苏晚抬走。现场一片狼藉,雨声似乎更大了。
我独自站在天井边缘,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从钟座暗格里取出的当票,那四个朱红的字——“死当不赎”——在雨水的浸润下,像四滴凝固的血。
阿忠压抑的哭喊混着警笛声,断断续续从前厅传来:“我不是故意说七点的…周老板他…他天天戌时二刻…逼人签黑账…调钟…他总调钟啊…”
檐角的铜铃在狂风中发出破碎的叮当声。
6 钟声再起
没有人注意到,陈列室里,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古董钟内部,齿轮突然极其轻微地“咔哒”咬合了一下——仿佛铅砂终于漏尽,或者某个被强行暂停的机括终于挣脱了束缚。那停摆了许久的指针,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微微跳动了一格。
那声音,在死寂的雨夜里,像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冰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