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特别大。
我抱着刚借来的专业书,狼狈地冲下图书馆台阶,校服外套瞬间湿透,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视线被雨水糊住,只能眯着眼,拼命往宿舍方向跑。
然后我就看见了晏峤。
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透明雨伞,安静地站在图书馆侧面的廊檐下。
雨水顺着伞沿连成水线。
他站得笔直,像棵沉默的青松。墨黑的头发衬得侧脸线条更冷硬,下颌线绷得很紧,是我们班女生私下里尖叫“能划破纸”的那种。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
晏峤,物理系神话,常年霸榜年级第一,公认的高岭之花。
我和他唯一的交集,大概是去年元旦晚会,我作为生活委员,硬着头皮去问他参不参加班级合唱。
他当时从厚厚的《量子力学导论》里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地扫了我一眼,只吐出一个字。
“不。”
干脆利落,冻得我原地打了个哆嗦。
此刻,这位高岭之花,显然在等人。
而且,等得很专注。
我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图书馆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浅杏色长裙的女生走了出来,身影纤细,长发披肩,侧脸在雨幕里有点模糊,但感觉很温婉。
晏峤几乎是立刻动了。
他快步迎上去,伞稳稳地遮在女生头顶。
他甚至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替她挡住了侧面斜打过来的雨丝。
我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种万年不变的冰川,瞬间融化了。
嘴角牵起一个极浅、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心口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有点闷,还有点莫名其妙的酸。
原来,晏峤不是不会笑。
他只是,不会对我们笑。
那个被他小心护在伞下的女生,才是能让他冰雪消融的人。
这才是他藏在心底的白月光吧。
“姜杳!傻站着淋雨啊!快跑!” 室友林薇的声音穿透雨幕,她撑着一把小花伞跑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我猛地回神,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得我一哆嗦。
再看过去,那两道依偎在透明雨伞下的身影,已经走远了,融入灰蒙蒙的雨帘。
“刚才那是…晏峤?”林薇也看到了,眼睛瞪得溜圆,“卧槽!他居然给人撑伞?还是个女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使劲晃我胳膊:“看清是谁了吗?哪个系的?漂不漂亮?快说快说!”
“没看清脸,”我摇摇头,声音被雨声压得有点低,“但感觉…气质很好。”
“啧,能让晏大神亲自护送的,能是普通人?”林薇一脸“我懂”的表情,“难怪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拒人千里之外,原来心里早就有人了!藏得够深的啊!”
她挽着我往宿舍冲,嘴里还在叭叭个不停:“哎,你说他那个白月光到底何方神圣啊?肯定美若天仙吧?不然怎么降得住这尊冰山?哎,姜杳,你怎么不说话?”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冰凉。
我扯了扯嘴角:“淋懵了,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回到宿舍,冲了个热水澡,身体暖和了,脑子里那个画面却挥之不去。
晏峤低头看那女生的眼神。
专注,柔和,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和平时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漠然,判若两人。
原来,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只留给那一个人。
这认知,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某个角落。
不致命,但存在感很强。
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地避开了所有可能遇见晏峤的地方。
图书馆绕开他常去的区域,公共课选离他最远的座位,路上看见那道挺拔的身影,立刻低头绕道。
好像这样,就能把那根刺拔掉。
但现实总是充满戏剧性。
系里搞了个“学霸帮扶”活动,美其名曰促进学习交流。
班长拿着分组名单念到我和晏峤名字的时候,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咳咳咳……”我咳得惊天动地。
周围同学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带着同情和……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谁不知道晏峤出了名的难搞。
我下意识朝晏峤的方向看去。
他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冷淡的金边。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被分到的不是一个需要交流的活人搭档,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班长有点尴尬,推了推眼镜:“那个…晏峤同学,姜杳同学,你们主要负责物理实验报告的互助,下下周交,时间地点你们自己协调哈。”
说完就飞快地溜了,生怕被晏峤的冷气冻伤。
我僵在原地,感觉头皮发麻。
和晏峤单独相处?还要讨论学习?
想想就窒息。
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挪到他座位旁边。
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带着点清冽的书墨香,却莫名有种压迫感。
“晏…晏峤同学,”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的,“关于实验报告…我们什么时候讨论一下?”
他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
镜片后的目光很淡,没什么情绪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和那天看雨伞下女生的,天壤之别。
“晚上七点,”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三教小自习室。”
言简意赅,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说完,视线又落回了书页上。
意思很明显:通知完毕,你可以走了。
“哦…好。”我应了一声,赶紧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还能感觉到后背残留的那点凉意。
三教的小自习室位置很偏,晚上人不多。
我抱着笔记本和资料,提前十分钟到了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
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晏峤已经到了。
他坐在靠里的位置,面前摊着几本厚重的书,还有摊开的实验记录本。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柔和了部分冷硬的线条,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强烈。
他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东西,没抬头。
我轻手轻脚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尽量不发出声音。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摊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实验过程中的问题和困惑,密密麻麻。
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指着其中一个数据处理的难点,小声开口:“那个…晏同学,这个地方,用最小二乘法拟合的时候,我总是处理不好误差……”
他终于动了动。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指尖点在笔记本上我画圈的地方。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原始数据给我看。”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赶紧把实验记录本推过去。
他垂眸,视线快速扫过我的记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是我记的太乱了?
他拿起笔,在我记录本旁边空白处,唰唰地写下一串公式和推导步骤。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冷峭的劲儿。
“这里,采样点间隔不均匀,不能直接用标准公式。”他笔尖点了点我记录的几个数据,“需要分段加权处理。推导过程。”
他把本子推回给我。
我赶紧低头看。
他写的推导逻辑清晰,步骤简洁,把困扰我好几天的难点瞬间点破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之前完全没想到加权!”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又落回他自己的书上,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我识趣地闭嘴,埋头开始按照他的思路重新演算。
自习室里只剩下翻书页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气氛依旧凝滞,但至少,他在解决实际问题。
偶尔遇到卡壳,我硬着头皮再问,他也会简短地解答,言简意赅,字字珠玑,效率奇高,就是毫无情绪波动,像一台精准的答题机器。
时间一点点过去。
快九点的时候,我正和一道电路分析题死磕,晏峤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发信人备注:【阿萦】
内容只显示了前半截:【哥,周末别忘了陪我去……】
后面的字被折叠了。
我的目光无意扫过,瞬间定格。
阿萦?
哥?
那个雨伞下的女生…叫他哥?
心脏猛地一跳。
难道…我误会了?那个女生不是他白月光,而是他妹妹?
这个念头像个小火苗,噗地一下窜起来。
我下意识抬眼看向晏峤。
他似乎也看到了那条消息,没什么表情地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大概是在回复。
然后,他放下手机,继续看书。
神色如常,没有半点被窥破秘密的窘迫或温柔。
好像刚才那条消息,再平常不过。
我低下头,盯着笔记本上复杂的电路图,脑子却有点乱。
是妹妹吗?
如果是妹妹,那他那天流露出的温柔和珍视,似乎就说得通了。
那根扎在心里的小刺,好像松动了一点。
可如果不是呢?阿萦…听起来像女生的名字。
也许只是关系亲密的昵称?
我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该死的电路分析上。
别瞎想,姜杳,跟你没关系。
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半,我觉得自己脑细胞已经死了一大片。
“我…我差不多弄懂这部分了,”我合上笔记本,小声说,“剩下的我自己回去再看看,今天…谢谢你了。”
晏峤抬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似乎确认我是真的懂了,还是只想赶紧逃离。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结束。
我如蒙大赦,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说了声“再见”,几乎是逃出了那间气压过低的小自习室。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风清凉。
脑子里却还在反复回放那条消息。
【哥,周末别忘了陪我去……】
【阿萦】
……
“所以,那个‘阿萦’,真是他妹妹?”林薇盘腿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我把自习室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那点莫名其妙的在意。
“备注是‘阿萦’,还叫哥!百分之九十是亲妹妹!”林薇一拍大腿,斩钉截铁,“我就说嘛!晏大神那种冰山,怎么可能突然开窍!对妹妹好,那不是很正常嘛!血脉压制懂不懂!”
她兴奋地凑近:“那你看清他妹妹长什么样没?漂亮吗?有没有照片?”
我无奈地推开她八卦的脸:“就瞥见个侧影,挺文静的。而且,人家手机我哪敢看。”
“也是,”林薇缩回去,嘎嘣咬碎糖,“不过,既然不是白月光,那你躲什么呀?还分组的时候咳得跟肺痨似的。”
我噎住。
是啊,我躲什么?
之前以为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哦,原来他有喜欢的人,难怪对别人都冷冰冰。
可现在,疑似只是妹妹。
那他为什么还是那么冷?
难道他真就是个天生冰箱成精?
还是说…他心里的白月光,另有其人,藏得更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摁了下去。
打住,姜杳,这更不关你事了!
“谁躲了,”我嘴硬,“我就是…就是觉得跟他讨论压力太大,冻得慌。”
林薇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看你就是被那张脸迷惑了,内心戏贼多。”
我抓起枕头扔过去:“闭嘴吧你!”
……
实验报告在晏峤“冷酷无情”的指导下,顺利完成,甚至拿了高分。
“学霸帮扶”活动结束,我和晏峤短暂的交集也画上句号。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学神,独来独往,周身三米自动制冷。
我依旧是那个淹没在人群里、为期末考秃头的普通学生。
偶尔在校园里远远看见他,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就被“要交的作业”“要赶的ddl”给压下去。
那点涟漪,好像沉入了湖底。
直到校运会。
我体育细胞约等于零,但作为生活委员,被抓壮丁负责后勤保障,主要工作就是——看包、递水、喊加油。
女子三千米长跑是下午的重头戏。
跑道边围满了人,加油声震天响。
我抱着我们班运动员的外套和水,挤在人群外围,努力踮着脚张望。
我们班的种子选手李悦正在奋力追赶,跑在第三位。
“李悦!加油!李悦!加油!”我也跟着扯着嗓子喊。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到了跑道内侧的休息区。
晏峤。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黑色运动长裤,身形挺拔,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他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运动饮料,还有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
周围吵得沸反盈天,他却像自带结界,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跑道上,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在等谁?
我们班就李悦一个跑三千米的,而且据我所知,李悦跟晏峤,八竿子打不着。
难道…是别的系的?他那个妹妹“阿萦”也参赛了?
念头刚落,跑道上,一个穿着浅蓝色运动背心和短裤的女生冲过了终点线!
她不是第一,大概在第五六名的位置。
她冲过终点后,明显体力透支,脚步踉跄了一下,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脸色发白。
汗水浸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很狼狈。
下一秒,晏峤动了。
他大步走过去,没有丝毫犹豫。
他拧开瓶盖,把运动饮料递到她嘴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另一只手拿着毛巾,轻轻按在她汗湿的额角和后颈上,帮她吸汗。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心。
女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但此刻略显苍白的脸。
不是上次雨里那个模糊的侧影。
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晏峤微微低着头,正对她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
但我清晰地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镜片后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甚至,有点焦灼。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仔细擦着她鬓角的汗,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呵护的温柔。
周围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好像瞬间被抽空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跑道内侧那两道身影。
女生似乎缓过来一点,对他虚弱地笑了笑,摇摇头。
晏峤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扶着她的胳膊,半搀半扶地把她带到旁边的休息凳坐下,又把饮料塞进她手里,示意她喝。
他全程都微微弯着腰,迁就着她的高度,眼神专注地落在她脸上,留意着她的状态。
那姿态,充满了保护欲。
我抱着衣服和水,僵在原地。
手脚冰凉。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不是妹妹。
不是上次那个女生。
是另一个。
原来,能让晏峤这座冰山融化的,不止一个。
原来,他所有的耐心和温柔,并非独一无二。
我之前的那些猜测,那些心底隐秘的、连自己都没太弄明白的涟漪,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
我就像一个站在橱窗外的小孩,隔着玻璃,羡慕地看着里面精美的糖果。
以为那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甜。
结果发现,那糖果,橱窗里有好多好多。
人人都能买。
而我,连靠近橱窗的资格都没有。
“姜杳!愣着干嘛!李悦跑完了!快!水!”班长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响。
我一个激灵,猛地回神。
李悦已经冲过了终点线,正扶着腰喘气。
我赶紧挤出人群,把水和毛巾递过去,脸上挤出笑容:“悦悦,太棒了!第五名!”
“累…累死我了…”李悦接过水猛灌。
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那个角落。
晏峤还半蹲在那个女生面前,似乎在确认她没事。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
温柔得刺眼。
“看什么呢?”李悦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哦,晏峤啊?他女朋友跑完三千,好像有点不舒服。”
“女…朋友?”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好像是吧,”李悦擦着汗,随口说,“看他那紧张样儿,不是女朋友谁信啊?啧啧,没想到学神谈起恋爱来是这样的,还挺…嗯,人夫感?”
人夫感……
这三个字像小锤子,敲在我心口。
闷闷的疼。
我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原来,是女朋友。
难怪。
心底最后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彻底熄灭了。
也好。
认清现实,就不会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校运会之后,我彻底把晏峤这个名字划出了我的注意力范围。
图书馆遇见?目不斜视,当空气。
公共课?坐得越远越好。
校园偶遇?提前拐弯。
世界清净了。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期末复习的汪洋大海中,试图用知识塞满每一个可能胡思乱想的空隙。
效果显著。
至少,看到晏峤,心里不会再起波澜了。
挺好。
考完最后一门专业课,走出考场,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解放啦——!”林薇伸了个巨大的懒腰,一把勾住我的脖子,“走!庆祝去!撸串!我请!”
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我们挤进常去的那家烧烤摊,点了一大堆肉串和啤酒。
冰凉的啤酒下肚,考完的轻松和微醺的快乐交织在一起。
“啊!活过来了!”林薇满足地啃着鸡翅,油光满面,“对了杳杳,你暑假什么安排?回家还是留校?”
“留校,”我喝了口啤酒,“找了个实习,就在学校附近。”
“哇!这么快就找到实习了?厉害啊!”林薇竖起大拇指,“哪家公司?”
“一个小科技公司,做智能硬件的,招实习生打杂。”我笑笑。
“那也很好了!加油!苟富贵勿相忘!”林薇举起啤酒罐。
我也笑着跟她碰了一下。
几罐啤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
林薇开始盘点这学期系里的八卦,谁和谁分了,谁又偷偷在一起了。
我听着,跟着笑,心思却有点飘。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喧嚣的街道。
然后,猛地顿住。
斜对面一家装修精致的甜品店,靠窗的位置。
晏峤坐在那里。
他对面,坐着一个女生。
长发,穿着一条质地很好的浅绿色连衣裙,侧脸线条柔美。
不是校运会那个。
也不是雨里那个模糊的侧影。
是另一个陌生的漂亮女生。
两人面前摆着精致的甜点和饮品。
晏峤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女生说话。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那个姿态,是放松的,甚至…有点闲适。
女生说了句什么,自己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晏峤的嘴角,似乎也向上牵了一下。
很浅,但确实是在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不疼,就是有点麻。
原来,他的温柔和耐心,真的可以有很多份。
原来,他并非对所有人都冷若冰霜。
他只是,对我、对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吝啬于给予温度。
我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啤酒罐,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泡沫。
“杳杳,看什么呢?”林薇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哦豁!又是晏大神!啧,又换人了?这次这个挺漂亮啊,气质挂的。”
她咂咂嘴:“果然,学神的世界我们不懂。这换女朋友的速度,赶得上我换口红色号了。”
“别乱说,”我放下罐子,声音平静,“也许只是朋友,或者同学。”
“切,谁跟同学单独来这种地方吃甜品啊?还坐窗边?”林薇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不过也是,长成他那样,学习又好,身边莺莺燕燕肯定少不了。就是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冷,还挺…嗯,博爱?”
博爱。
这个词像根针,扎了一下。
“行了,别八卦人家了,”我拿起一串烤韭菜,“肉都凉了,快吃。”
“好好好,吃吃吃!”林薇注意力转回美食。
我嚼着嘴里的韭菜,却有点食不知味。
窗外灯火阑珊,甜品店的暖光透过玻璃,映着那对相对而坐的身影,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电影画面。
而我的世界,是旁边这嘈杂油腻的烧烤摊。
泾渭分明。
也好。
这样,就彻底死心了。
暑假开始,我搬进了实习公司附近租的小单间,开始了朝九晚五的打杂生涯。
工作琐碎,复印、整理文档、做会议记录、帮同事订咖啡……像个不停旋转的小陀螺。
累,但充实。
没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偶尔在茶水间听到同事闲聊,讨论新来的技术顾问有多帅多厉害,我也就是耳朵过一遍,心里毫无波澜。
帅?能当饭吃吗?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
七月底的一天,下班有点晚。
走出写字楼,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没带伞。
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有点发愁。
这个点不好打车,公交站还有一段距离。
正犹豫着是冲过去还是再等等,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停住。
车窗降下。
一张清俊冷淡的侧脸露了出来。
晏峤?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加班加出了幻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
驾驶座上的男人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审视,没什么温度。
“姜杳?”
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声音透过雨声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
“晏…晏同学?”我更懵了,“你怎么…”
“上车。”他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雨大了。”
“不用不用,”我下意识摆手,“我等等就好,或者跑过去就行……”
“上车。”他又重复了一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带着点“别废话”的压迫感。
我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看越下越密的雨,犹豫了两秒。
算了,淋雨确实容易感冒。
“那…谢谢。”我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
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皮革和一种清冽的、像雪松一样的冷香。
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晏峤没再说话,升起车窗,发动车子。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霓虹。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
气氛沉默得有点尴尬。
我报了自己租住的小区地址。
他“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安静。
我有点坐立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
“你…也在这边实习?”我试图打破沉默,声音有点干。
“嗯。”他目视前方,专注开车。
“哦…好巧。”我干巴巴地说。
又没话了。
这对话,比我们讨论物理题还艰难。
我放弃挣扎,转头看向窗外模糊的雨景。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刮开一片清晰。
晏峤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一个深蓝色文件夹,随着刹车滑落了一点,露出里面文件的一角。
一张照片从文件夹的缝隙里滑了出来,飘落在副驾驶座椅和车门之间的缝隙里。
照片朝上。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张照片上。
瞬间,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抓拍的生活照。
背景是学校的篮球场,阳光很好。
照片的主角,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
她侧对着镜头,长发被风吹起几缕,正弯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篮球,脸上带着点无奈又有点俏皮的笑容。
那个女生……
是我!
我?!
血液好像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刷地一下褪去。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来。
怎么可能?!
晏峤的文件夹里,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还是这种…明显是偷拍的、生活化的照片?
绿灯亮了。
晏峤松开刹车,车子重新启动。
他显然没有注意到那张滑落的照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无数个念头像炸开的烟花,混乱地冲撞着。
为什么?
他什么时候拍的?
他留着我的照片干什么?
难道…难道他……
不可能!
我立刻否定了那个荒谬的念头。
他对我什么态度,我再清楚不过了。
冷漠,疏离,毫无兴趣。
他身边明明有那么多不同的女生,温柔体贴,笑语嫣然。
这照片…也许只是意外?
也许是他帮别人拍的?或者是什么活动资料?
可那张照片的角度,分明是偷拍。
而且,为什么会在他的私人文件夹里?
车子在我租住的小区门口停下。
雨还在下。
“到了。”晏峤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我的混乱。
他转过头看我。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和往常一样冷淡。
仿佛刚才那张照片,只是我的幻觉。
“谢…谢谢。”我声音有点发颤,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去开车门。
“伞。”他忽然开口。
我动作顿住。
他探身,从前排的储物格里拿出一把折叠伞,递给我。
黑色的伞,看起来很新。
“不用了,我跑进去就行……”我下意识拒绝。
“拿着。”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脑子里却全是那张照片。
混乱中,我接过伞,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
很凉。
像被冰了一下。
我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
“谢谢!”我飞快地说完,推开车门,几乎是逃下了车。
撑开那把黑伞,冰冷的雨水敲打着伞面。
我头也不敢回,快步冲进了小区。
直到跑进单元楼,关上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视线,我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
心脏还在狂跳。
手里那把黑色的伞,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脑子里反复播放着那张照片。
还有晏峤那张毫无波澜的、冷漠的脸。
巨大的荒谬感和混乱感包裹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把黑色的伞,像一块烫手山芋。
我不敢还,也没法心安理得地用。
最后,把它仔细洗干净,晾干,收进了柜子最底层。
眼不见为净。
那张照片带来的冲击太大,一连几天,我上班都心神不宁。
复印文件差点印错页码,订咖啡差点把冰美式订成热拿铁。
“小姜,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有点差啊。”带我的王姐关心地问。
“啊?没…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我连忙掩饰。
王姐拍拍我的肩:“年轻人也别太拼,注意身体。”
我点点头,心里苦笑。
我不是拼,我是被一张照片搞疯了。
晏峤。
这个名字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
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张照片,是唯一的线索吗?还是……只是冰山一角?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得搞清楚。
周五下班,我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回到了学校。
暑假的校园安静了许多,主干道上行人稀疏。
我目标明确,直奔物理系那栋标志性的实验楼。
我知道晏峤有个习惯,假期也常常泡在实验室里。
下午五点多,实验室的门果然虚掩着。
我站在门外,心跳如鼓。
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不是晏峤。
我推开门。
实验室很大,仪器林立。靠窗的实验台前,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挺斯文的男生正低头记录数据。
他抬起头,看到我,有点意外:“同学,找谁?”
“你好,请问…晏峤在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晏峤啊?”男生推了推眼镜,“他刚走,好像去图书馆还书了。你找他有事?”
图书馆?
“哦,没什么大事。”我含糊道,“谢谢。”
退出实验室,我转身就朝图书馆跑去。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像是要去揭开一个潘多拉魔盒。
图书馆里冷气开得很足。
暑假人不多,阅览区空荡荡的。
我放轻脚步,一排排书架找过去。
终于,在物理类书籍最里面的那排书架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晏峤背对着我,正微微仰头,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一本书。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
我停住脚步,隔着几排书架的距离看着他。
手心微微出汗。
要怎么开口?
问他那张照片?问他为什么有我照片?问他是不是……
问不出口。
太尴尬了。
而且,万一他矢口否认,或者用那种看神经病的冷漠眼神看我……
光是想象,脚趾就已经开始抠地了。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当个逃兵时,晏峤似乎取到了书,转过身。
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越过书架间的空隙,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我,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
但很快,那点讶异就被惯常的冷淡取代。
他拿着书,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书架间格外清晰。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停在我面前。
距离不远不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有事?”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惯有的审视。
那眼神,像冰冷的探针,仿佛能看穿我所有混乱的心思。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我……”一个音节卡在喉咙里。
照片的事,怎么也问不出口。
在他这种目光下,任何质问都显得愚蠢又自作多情。
“路过。”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暑假…图书馆人少。”
这个借口,烂得我自己都不信。
晏峤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默像粘稠的胶水,包裹着我,几乎窒息。
“没事我走了。”他似乎失去了耐心,语气更淡了,抬脚就要绕过我。
“等等!”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
他顿住脚步,侧头看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带着询问和不耐。
箭在弦上。
我心一横,不管了!
“那个…上次,谢谢你送我。”我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旁边书架上的书脊,“还有…伞。我洗好了,下次…下次还你。”
说完,我自己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晏峤沉默了一下。
就在我以为他会直接走掉,或者嘲讽一句“不用”的时候,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内容却出乎意料。
“手机给我。”
我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手机。”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同时朝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
我完全懵了,大脑宕机,身体却像被操控的木偶,呆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他接过我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
然后,把手机递还给我。
我低头一看。
通讯录里,多了一个新的联系人。
名字:【晏峤】
下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伞,下次联系。”他言简意赅地说完,没再看我,拿着书,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僵在原地,握着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那个新添加的名字和号码。
指尖冰凉。
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算什么?
主动给我联系方式?为了还伞?
还是……别的?
那张照片的疑惑,不仅没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像个烫手的烙印,躺在我手机通讯录里。
那把洗干净的伞,也像个定时炸弹,放在柜子里。
我几次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颓然放下。
说什么?
“喂,晏峤,我来还伞?”
太刻意了。
而且,我还没准备好再次面对他那种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
那张照片,始终像一根刺。
周末,林薇约我去逛街,说要买新衣服迎接新学期。
我正好想散散心,便答应了。
市中心最大的购物中心,人潮汹涌。
我们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店铺间。
“杳杳!快看这件!是不是超适合你!”林薇拿起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在我身上比划。
我有点心不在焉。
“喂!回魂啦!”林薇不满地用手肘捅我,“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该不会还在想晏大神吧?”
“别瞎说!”我立刻否认,耳朵却有点热。
“切,口是心非。”林薇撇撇嘴,“不过说真的,他给你电话号码,这事儿就很诡异好吗?冰山主动融化?肯定有猫腻!”
她摸着下巴,一脸福尔摩斯的表情:“难道…他终于发现我们杳杳的好了?准备下手了?”
“林薇!”我被她大胆的猜测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走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林薇笑嘻嘻地放下裙子,“走,去楼上看看包。”
乘扶梯上到三楼。
这一层多是轻奢品牌和精品店。
我们随意逛着。
路过一家装潢典雅、橱窗里摆着精致文具和手账的品牌店时,我的脚步猛地顿住。
像被施了定身咒。
橱窗明亮的玻璃后面,靠里的位置。
晏峤站在那里。
他今天没戴眼镜,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少了几分平时的冷峻,多了几分随性。
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很漂亮的硬壳笔记本?
深蓝色的封面,烫着银色的星月图案。
他看得很专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似乎在感受质地。
他的侧脸在店铺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温柔?
他在挑笔记本?
这个画面本身就够有冲击力了。
更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是——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生。
那女生个子高挑,穿着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气质优雅。
她微微侧身,正指着晏峤手里的笔记本,笑着说着什么。
晏峤抬起头,看向她。
然后,他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清晰、温和、甚至带着点纵容的笑容!
不是之前见过的浅淡弧度,而是一个真实的、放松的、愉悦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疼得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又是她。
那个在甜品店和他相对而坐的、气质很好的女生。
原来,他真正的好看的笑容,是留给她的。
原来,他也会这样放松地陪女生逛街,这样耐心地听对方说话,这样毫不吝啬地展露温柔。
那本深蓝色烫着星月的笔记本,被他拿在手里,小心翼翼。
是…要送给她的吗?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我呢?
那张照片算什么?
那个手机号码又算什么?
一个无聊的消遣?一个可有可无的备选?
巨大的难堪和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原来,我所有的困惑、猜测、甚至那一点点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秘期待,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个笑话。
“杳杳?杳杳!”林薇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窒息感中拉回现实。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橱窗里的那一幕。
“卧槽……”她低低惊呼一声,随即立刻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旁边拽,“走走走!晦气!看什么看!眼不见为净!”
我被林薇半拖半拽地拉走了。
走出很远,胸口那股闷痛感还在。
我用力吸了口气,初夏的空气带着商场的冷气,吸进肺里,冰凉一片。
“看到了吧?”林薇气呼呼的,“我就说他博爱!这都第几个了?仗着有张好脸,到处招蜂引蝶!渣男!呸!”
她愤愤不平地骂着。
我听着,却觉得那些话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
心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结束了。
不管那张照片意味着什么,不管那个号码代表着什么。
都结束了。
我不想,也再没有力气,去猜他那颗捉摸不透的心了。
回到出租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柜子,拿出那把收好的黑伞。
然后,点开手机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晏峤】。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顿了几秒。
最终,用力按了下去。
名字和号码,瞬间消失。
像从未存在过。
我拿着伞,下楼,把它放进了小区门口的旧衣物捐赠箱里。
做完这一切,站在楼下,看着沉沉夜幕。
心里空落落的,但意外的,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
就这样吧。
姜杳,你该醒了。
新学期开学,校园里重新热闹起来。
我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晏峤的消息,把精力投入到新的课程和实习中。
日子忙碌而平静。
那张照片带来的惊涛骇浪,似乎真的平息了。
直到九月中旬,系里组织去邻市参加一个学术交流活动。
为期三天。
大巴车上,我和林薇坐在一起,戴着耳机听歌。
车子启动,驶出校园。
我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哎,杳杳,”林薇突然摘下一边耳机,凑过来小声说,“你看前面。”
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隔着几排座位,靠过道的位置。
晏峤独自坐着。
他戴着黑色的降噪耳机,头微微侧向窗外,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安静的剪影。
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怎么也来了?”我收回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
“听说这次交流会有个大牛讲座,他肯定是冲那个去的。”林薇撇撇嘴,“不过也好,离我们远点。”
我没再说话,重新塞好耳机。
眼不见,心不烦。
交流活动安排得很满,白天听报告,晚上小组讨论。
我和晏峤不在一个小组,除了在会场远远瞥见过几次,没有任何交集。
挺好。
最后一天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
主办方组织去当地一个很有名的湿地公园徒步。
初夏的公园,草木葱茏,水鸟翩跹。
长长的木栈道蜿蜒在湿地之上。
我和林薇跟着大部队慢悠悠地走着,拍照,闲聊。
走着走着,队伍渐渐拉长,三三两两分散开来。
“杳杳,我去下洗手间,你等我一下!”林薇把相机塞给我,指着不远处一个指示牌。
“好,你去吧,我就在前面亭子那儿等你。”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临水的观景亭。
林薇跑开了。
我拿着相机,慢步走到观景亭。
亭子里没人,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大片随风摇曳的芦苇荡,还有远处飞翔的水鸟。
我靠在栏杆上,吹着带着水汽的凉风,感觉很惬意。
拿出手机,想拍几张风景。
刚举起手机,屏幕里却意外地闯入了一个身影。
栈道拐角处,晏峤正朝这边走来。
他依旧是一个人,步伐不疾不徐。
我下意识地想避开,亭子只有一个出口,出去必然会和他迎面撞上。
算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栈道方向,假装专注地拍远处的风景,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脚步声由远及近。
停在了亭子入口处。
我身体微僵,假装没听见。
空气安静了几秒。
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姜杳。”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晏峤就站在亭子入口的台阶下,微微仰头看着我。
阳光落在他脸上,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烫着精致的银色星月图案。
和我那天在商场橱窗外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果然买下了。
现在拿着它,是准备去找那个女生吗?
为什么要叫住我?难道想让我转交?还是…炫耀?
难堪和一丝愤怒涌了上来。
我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甚至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晏同学,有事?”
我的语气,大概是我和他说话以来,最冷淡的一次。
他似乎怔了一下。
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什么。
然后,他迈步走上台阶,走进了亭子。
距离拉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再次笼罩过来。
他把手里的笔记本,递到了我面前。
动作干脆利落。
“给你的。”他说。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彻底懵了。
大脑一片空白。
眼睛死死地盯着递到眼前的笔记本。
深蓝色,烫银星月,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给我的?
怎么会是给我的?
他不是买给那个气质女生的吗?
“为…为什么给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晏峤看着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收回手,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从笔记本里抽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普通的A4纸。
他把纸展开,再次递到我面前。
“这个。”他言简意赅。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上面是几行手写的字。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和他的人一样冷峭。
是晏峤的字。
内容却像一道更猛的惊雷,劈得我魂飞魄散!
【姜杳同学:
展信佳。
冒昧来信,恐扰清听。然心中所念,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自上学期图书馆初遇,见你于书架间低头寻书,阳光落于发梢,专注沉静之态,便印入心间。后同组实验,观你于数据困惑时蹙眉思索,豁然开朗时展露笑颜,率真之性,尤为动人。校运会后勤,你为同学加油,声嘶力竭,脸颊微红,活力满满,更添……】
后面的字,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晕染开的水渍模糊了,完全无法辨认。
落款处,勉强能看到一个凌厉的【晏】字,还有日期,是上学期期末前。
时间,恰好是那次暴雨,我在图书馆撞见他给“白月光”送伞之后不久!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情书?
晏峤写给我的…情书?
这怎么可能?!
这比那张偷拍的照片还要荒谬一百倍!
我猛地抬头,看向晏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混乱和难以置信。
“这…这是你写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晏峤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懊恼?
他抿了抿唇,才开口,声音有些硬邦邦的:“上学期末写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语气带着点罕见的…别扭?
“想给你。在图书馆……找到你之前,被人撞了一下。”
他指了指信纸上那片巨大的水渍。
“咖啡。全泼上去了。”
“……”我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那天在图书馆,他拿着这封信想找我,结果被人撞了,咖啡泼了信?
然后呢?
他为什么没再写一封?
“字迹模糊,”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语气更别扭了,“重写…麻烦。”
我:“……”
就…因为重写麻烦?
所以他就放弃了?
这理由……也太晏峤了吧!
“后来,”他移开目光,看向亭子外波光粼粼的水面,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耳根似乎……有点可疑的红?
“给你手机号。”他声音低了些,“还伞。你没联系我。”
我:“……”
我哪里敢联系你!我还把你的号码删了!
“商场,”他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买这个。”
他扬了扬手里的星月笔记本。
“看到你。你…跑了。”
他的目光转回来,落在我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控诉?
“为什么跑?”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信息和最后这个直球问题,砸得头晕眼花,哑口无言。
为什么跑?
因为我看到你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有说有笑,还拿着这个本子,我以为你是买给她的!
我以为我只是你众多“选项”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巨大的信息差带来的荒谬感和迟来的委屈,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看到你了!”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和酸涩,“在甜品店!在商场!你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你还对她笑得那么好看!我……”
后面的话卡住了。
我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
随即,那愕然似乎化开了一点,变成了某种……了然?
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深了些。
“甜品店,”他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我表姐。国外回来探亲。”
“商场,”他继续道,“我小姨。陪她选生日礼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瞬间呆滞的脸上,补充了一句:
“给我外婆的。”
轰——!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从头顶红到了脖子根!
表姐?小姨?
所以……那些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痛难堪的“暧昧对象”……
全是他的亲戚?!
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恨不得立刻跳进旁边的湿地水里!
“我…我……”我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烫得能煎鸡蛋。
晏峤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把那张被咖啡毁掉的情书,和那个崭新的星月笔记本,一起塞进了我手里。
动作有点……不容拒绝的强硬。
“现在,”他看着我,那双总是冷淡的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光芒闪动,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能收下了吗?”
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点磨牙的味道:
“还有,当年拒绝我妹情书的账……”
“姜杳,我们得好好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