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雨衣之谜
冰冷的雨水固执地敲打着落地窗,将窗外城市璀璨的霓虹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湿漉漉的光斑,像是被水洇开的廉价颜料。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深的、属于昂贵皮革与木料混合的沉郁气味,勉强压过窗外涌入的潮湿土腥。诊所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固执地占据着每一寸空间。我靠在宽大的、冰凉的皮质办公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咖啡早已凉透,杯底沉淀着一点苦涩的渣滓,如同许多无法被彻底抹去的记忆碎片。“林晚。”一个声音,带着某种金属刮擦般的沙哑,毫无征兆地切开了这片死寂。它并非来自门的方向,更像是在这过分空旷的室内凭空凝结出来,直接钻进我的耳膜。我抬起头,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没有敲门,那扇沉重的、隔音效果极好的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推开。她站在那里,身影几乎要融进门口那片更深沉的阴影里。雨水顺着她昂贵的驼色羊绒大衣下摆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印记。她没打伞,精心盘起的发髻有些凌乱,几缕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像两口干涸的深井,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某种被强行压抑住的、尖锐的恐惧。“林医生,”她又唤了一声,声音绷得紧紧的,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他们说…只有你能帮我丈夫。”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里面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孤注一掷。我认出了这张脸,财经杂志封面上见过几次,苏瑾,城中新贵苏氏集团那位手腕强硬的女主人。只是此刻,那层惯常的、精心打磨过的优雅与锐利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恐惧啃噬后的憔悴。
我放下冰冷的咖啡杯,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苏女士?”我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示意她对面的单人沙发,“请坐。外面雨很大。”她没有动,只是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袋还到了身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我丈夫…陆明远,”她的声音抖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一个月前…环城高速,车祸。他…他活下来了,但…”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记得太清楚了。每一天晚上,每一个夜晚,他都在重复…一遍又一遍,像坏掉的留声机…‘小心…小心穿红雨衣的人…’”“红雨衣?”我微微皱眉,职业性的警觉被挑起。记忆修复师这行做得久了,对某些反复出现的、带有强烈情感印记的“碎片”会格外敏感。这种具象化的、带有颜色和特征的警告,往往指向创伤的核心,但也可能是一种极度恐惧下的扭曲产物。“对!红雨衣!”苏瑾猛地向前一步,高跟鞋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眼中那层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流露出赤裸裸的恐惧,“他像疯了一样!梦里尖叫,醒来也瞪着眼睛对着空气喊!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药吃了,心理医生也看了…没用!一点用都没有!那该死的红雨衣像刻在他脑子里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随即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呜咽,“我受不了了…林医生,求求你,帮帮我,帮帮他…抹掉它!抹掉车祸前那几分钟的记忆!多少钱都行!只要让他别再提那个红雨衣了!”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强烈不安的气息。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的气息。
我沉默地看着她。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痛苦是昂贵的商品,而遗忘,是其中最奢侈的一种。我报出了一个足以让普通人咋舌的数字。
苏瑾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她飞快地从手袋里抽出一张支票本,刷刷几笔填好,撕下来,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递到我面前。支票上的数字精准无误。“现在!可以现在就开始吗?”她的语气急促,带着一种病态的渴望。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冰凉。它的分量,远超过纸面上的数字。“可以。”我点点头,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请跟我来。”引导她穿过诊所内部那条长长的、光线幽暗的走廊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的重量,像芒刺在背。她步履不稳,高跟鞋踩在消音地毯上,发出压抑而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耗尽最后的力气。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门,空气里只有消毒水和她身上那越来越浓的、混合着恐惧的香水味。尽头是我的操作室。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片冰冷的、科技感十足的银白色空间。巨大的弧形操作台占据了一面墙,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复杂的控制面板和全息投影装置。房间中央,一张看起来极简但结构复杂的记忆提取/修复椅静静矗立着,冰冷的金属和合成材料泛着幽光。天花板和墙壁上布满了微小的感应器和能量引导装置。“陆先生已经在里面了?”我走到操作台前,手指拂过冰冷的控制面板,唤醒系统。“嗯,”苏瑾的声音在空旷的操作室里显得格外微弱,她站在门口,没有跟进来,只是倚着门框,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的东西,“用了镇静…刚睡着。他…他不能知道我来过这里。”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隐瞒。
2 记忆深渊
我理解地点点头。很多时候,遗忘本身也需要被遗忘者不知情。我调出准备好的文件,一个全息投影屏幕在操作台上方展开,清晰地映出苏瑾和陆明远的照片、身份信息以及一份冗长的授权协议。苏瑾的名字已经签好,笔迹潦草而用力。“苏女士,请最后确认,”我的声音在冰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职业性,“您授权我对陆明远先生进行特定记忆片段(即车祸发生前约三分钟至车祸发生时)的识别与永久性清除手术。手术存在风险,包括但不限于……”“我知道!我都签了!”她粗暴地打断我,眼神死死盯着操作台,又像是穿透了它,落在里面那个沉睡着的人身上,“快开始!求求你,快开始!”她的焦灼像无形的火焰,舔舐着操作室冰冷的空气。我不再多言,指尖在光滑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输入一串长长的启动指令。细微的能量嗡鸣声开始在房间内响起,操作台上方的指示灯由待机的幽绿转为准备状态的稳定蓝光。“手术即将开始,请保持安静。”我最后看了苏瑾一眼。她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如纸,双手用力绞在一起,指节泛白。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在我面前滑开,里面是独立的手术静置间。陆明远躺在中央的记忆椅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而悠长,显然处于深度镇静状态。他看起来比财经杂志上消瘦了不少,脸颊微微凹陷,即使睡着,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散不去的阴霾。椅子的传感器贴片已经连接在他的太阳穴、颈侧等关键位置,细微的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我走到他身边,最后检查了一遍生命体征监测数据和传感器连接状态。一切正常。我深吸一口气,将操作台主控模式切换为神经连接状态,拿起那个连接着无数精密线路的、类似头箍的神经接口装置。冰凉的金属边缘贴上我的额头,轻微的刺痛感传来,随即是无数细微电流涌动的酥麻感。视野瞬间被拉长、扭曲,仿佛沉入一片粘稠的、五光十色的深海。意识的下潜,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失重感。无数模糊的影像、声音、气味碎片如同被惊扰的鱼群,在我周围飞速掠过。这是陆明远记忆的表层,混乱而喧嚣:新闻播报的片段、公司会议室模糊的争吵声、孩童尖锐的嬉笑、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我稳住心神,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深海潜水员,过滤掉这些无关的噪音,循着苏瑾提供的那个关键锚点——车祸发生的时间点,以及那句刻骨铭心的警告:“小心穿红雨衣的人”——向着记忆深处那片混乱的漩涡潜去。
时间感在意识层面变得模糊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喧嚣渐渐沉淀,一种冰冷、湿滑、令人窒息的氛围开始弥漫。耳边捕捉到了持续不断的、沉闷的敲击声——是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视野里充斥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扭曲的光线,还有仪表盘上幽幽的蓝光。找到了。车祸前夜的碎片层。意识如同无形的探测器,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充斥着紧张和不安的记忆区域扫描。画面断断续续: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刮开一片扇形的水幕,随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陆明远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但那旋律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催命的节奏;副驾驶座上似乎放着一个公文包……一切都在指向那个瞬间。我继续下沉,像一颗精准的鱼雷,穿透层层叠叠的日常碎片,朝着那个被痛苦和恐惧标记为最深的核心——车祸发生前大约三分钟的时间坐标——突进。周围的色彩陡然变得浓重而压抑,仿佛被浸泡在浑浊的墨水里。雨声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变成了巨大的、淹没一切的轰鸣!砸在车顶、车窗,仿佛要将这钢铁的躯壳砸穿。陆明远的心跳声在我意识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像失控的鼓点,撞击着胸腔和我的感知。恐惧,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毒液,瞬间浸透了我意识的每一个角落。这不是旁观者的感知,这是他的恐惧,正通过神经连接汹涌地灌入我的脑海!视野剧烈晃动。挡风玻璃外,被雨幕和飞溅的水雾扭曲的世界疯狂地颠簸、旋转。刺耳的喇叭声、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尖啸声、金属扭曲撕裂的恐怖巨响……无数声音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一样刺入我的意识。就是这里!记忆风暴的中心!我强忍着那几乎要撕裂我意识的巨大恐惧和混乱冲击,集中全部精神力,像在惊涛骇浪中稳住舵轮。目标明确——找到那个触发点,那个“红雨衣”出现的瞬间,并将其精准地剥离、粉碎!意识像最精密的探针,在狂暴的记忆乱流中艰难地穿行、扫描。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被车灯照亮的水花、突然变道冲出的巨大货车尾灯、因惊恐而扭曲的后视镜影像……突然!一道极其刺眼、极其不协调的猩红色,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刺破这混乱灰暗的视界!它就在前方!在车辆失控前的一刹那,在挡风玻璃被雨水和水雾模糊的视野边缘!找到了!我精神一振,所有的意识力量瞬间凝聚,如同最锋利的无形刀刃,朝着那片猩红色的视觉碎片精准地切割而去!链接的强度瞬间被我推至极限,务求一击即中,干净利落地剥离这个痛苦的根源!意识之刃切入了那片猩红。然而,预想中的记忆碎片剥离感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凝固”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那刺目的猩红并未散开,反而在意识聚焦的刹那,骤然变得无比清晰!那不是一团模糊的色块,那是一件雨衣的轮廓!一件连帽的、湿漉漉地反着光的红雨衣!更恐怖的是,那红雨衣并非静止。它似乎微微侧了一下身,仿佛感知到了我这来自意识深处的窥探。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思维。
下一秒,那红雨衣的兜帽下,一张脸——一张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猛地转了过来,清晰地暴露在我的意识视野之中!高挺的鼻梁,略显单薄的嘴唇,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使在惊骇欲绝的瞬间,也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沉静轮廓。那是我自己的脸!林晚!时间冻结的错觉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层面的天崩地裂!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致惊骇、荒谬和冰冷恐惧的洪流,如同失控的核反应堆,在我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神经链接像一根被瞬间通入百万伏高压的电线,剧烈的、撕裂般的剧痛从额头接口处猛地贯穿全身!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尖叫、燃烧!“呃——啊!!”一声完全失控的、非人的惨叫从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现实中,我的身体猛地从操作椅上弹起,又重重地砸落回去,四肢剧烈地抽搐!额头上的神经接口装置发出刺耳的过载警报声,红光疯狂闪烁!操作台上,代表陆明远脑波稳定性的曲线瞬间变成了一条狂乱的、近乎垂直的尖峰,刺耳的警报声撕破了操作室的死寂!他躺在记忆椅上的身体也猛地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般的怪响!
3 手术惊变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苏瑾惊恐到变调的尖叫从门外传来,伴随着她用力拍打金属门的砰砰声。
剧痛和极致的混乱撕扯着我的意识,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彻底模糊。那张在陆明远濒死记忆中、穿着红雨衣的我的脸,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死死地灼烧着我的视网膜和思维!不可能!绝不可能!
“警告!主体意识波动超出阈值!链接即将强制断开!”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刺耳的警报背景中响起。
就在意识链接被强行切断、现实感如同退潮般涌回的最后一刹那,我的目光,几乎是出于濒死野兽般的本能,猛地扫向操作室墙壁上悬挂的那面巨大的电子时钟。
猩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当前日期和时间。我的瞳孔骤然缩紧!意识如同被巨浪狠狠拍上岸的溺水者,猛地被从陆明远那片混乱、冰冷、充满死亡气息的记忆深渊中拽了出来。神经连接装置脱离额头的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生理性的恶心,胃部剧烈地痉挛。我趴在冰冷的操作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带来一阵阵黏腻冰冷的战栗。“林医生!林医生!开门!到底怎么了?!”苏瑾带着哭腔的尖叫和疯狂捶打金属门的声音,如同钝器般不断敲击着我嗡嗡作响的耳膜。“呃……”我挣扎着想抬起头,视线却一片模糊,天旋地转。那张脸……那张在陆明远濒死记忆里、穿着猩红雨衣的、我自己的脸……像最恐怖的慢镜头,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谬绝伦的窒息感。“警告!主体意识波动超出阈值!链接已强制断开!目标对象生命体征出现异常波动!请立即处理!”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盖过了苏瑾的哭喊。陆明远!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我踉跄着扑到操作台的主监控屏前。
屏幕上,代表陆明远脑电波的曲线已经不再是一条狂乱的尖峰,而是变成了一种低平、混乱、毫无规律的颤抖基线,如同垂死挣扎的心电图。他的心率监测数值在疯狂跳动后,正以令人心惊的速度缓慢下降!他躺在记忆椅上的身体不再紧绷,而是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松弛,脸色在幽蓝的仪器光芒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不…不…”我喉咙发干,嘶哑地挤出两个字。手术失败了!而且引发了严重的神经应激反应!他正在滑向脑死亡的边缘!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暂时压倒了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我猛地按下操作台上的紧急呼叫按钮,同时扑向手术静置间的门控开关。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明远!”苏瑾尖叫着,像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扑到记忆椅旁。她颤抖的手抚上陆明远毫无血色的脸,眼泪汹涌而出,“明远!你醒醒!醒醒啊!医生!救救他!快救救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助手小陈带着两名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冲了进来,手里拎着急救箱和便携式生命维持设备。小陈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解,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投入状态。“林医生?怎么回事?”她一边快速检查陆明远的瞳孔反射和颈动脉搏动,一边急促地问。“神经连接过载!引发严重应激!快!心肺支持!注射神经稳定剂!最大剂量!”我的声音嘶哑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迅速报出几种强效药物的名称和剂量,双手因为后怕和强制镇定而微微颤抖。急救人员动作麻利地接管了现场。强心剂被推入静脉,电极片贴上陆明远的胸膛,除颤仪在一旁待命。刺鼻的消毒酒精味再次弥漫开来,混合着苏瑾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4 时间迷局
我退到操作室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操作台上,那面巨大的电子时钟,猩红的数字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2025年7月12日,21:47。
这个时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痛。环城高速车祸,陆明远出事的时间——根据苏瑾的描述,以及事后警方报告确认的时间点——是晚上9点15分左右。
而那天晚上9点15分……我闭上眼,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试图在混乱如麻的脑海中抓住一根清晰的线头。记忆的碎片翻滚着,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烧烤炭火的味道……
2025年7月12日,傍晚。银灰色的跑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流畅地驶离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将喧嚣和诊所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远远甩在身后。车窗降下,傍晚带着暖意的风灌进来,吹拂着我刻意留长的额发。车载音响放着节奏明快的电子乐,音量开得很大,试图驱散连日工作的疲惫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目的地是三百公里外的银沙湾。一个临时的决定。连续处理了几个棘手的、充满负面情绪的记忆清除案例后,我需要阳光、沙滩、咸腥的海风,需要一点能把自己从那些阴暗碎片里拽出来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场圈内朋友组织的周末烧烤派对。抵达海边度假屋时,天色已经染上了瑰丽的紫红。朋友们早已到了,烧烤架支在面朝大海的露台上,炭火正旺,肉串和海鲜滋滋作响,香气四溢。冰镇啤酒瓶身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林晚!迟到了啊!自罚三杯!”老K,一个做艺术品投资的家伙,大笑着把一瓶冰啤酒塞进我手里。“路上有点堵。”我笑着接过,瓶身的冰凉触感让人精神一振。清脆的碰瓶声响起,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细微的刺痛和畅快。“难得啊,林大忙人居然有空出来玩?”另一个朋友,做独立音乐人的阿哲,一边翻转着手里的烤虾一边调侃。
“再不出来透透气,我感觉自己也要被腌入味了。”我半开玩笑地说,目光投向远处。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平面之下,只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将深蓝色的海水染成一片熔金。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舒缓的哗哗声。一切都放松而美好。派对的气氛热烈起来。啤酒、烧烤、嬉笑怒骂、不着边际的闲聊。有人打开了蓝牙音箱,播放着慵懒的沙滩音乐。我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手里拿着啤酒,看着朋友们在炭火映照下生动的脸,听着他们谈论着最近的画展、新做的曲子、哪里的潜点不错……那些属于真所的、关于痛苦记忆的阴冷世界,似乎真的被这海风暂时吹散了。时间在轻松的氛围里流逝。夜色渐深,海风带着凉意。露台暖黄的灯光亮起,驱散了黑暗。我拿出手机,对着烧烤架上滋滋冒油的食物、对着远处深沉的大海、对着朋友们举杯的笑脸,随意地拍了几张照片。咔嚓,咔嚓。闪光灯短暂地亮起又熄灭。“林晚,别光拍啊,来,给我们合个影!”老K嚷嚷着。“好。”我笑着走过去,把手机递给旁边的阿哲,“帮个忙。”阿哲接过手机:“没问题!都靠拢点!茄子——!”手机屏幕定格下那一瞬间:我站在老K和另一个朋友中间,脸上带着放松而真实的笑容,手里还举着半瓶啤酒。背景是夜色下的烧烤架、模糊的海面,还有露台暖黄的灯光。照片右下角,清晰地显示着拍摄时间:2025年7月12日,21:28。
21:28。我猛地睁开眼!后背离开冰冷的墙壁,剧烈的喘息让胸口起伏不定。那张照片!那张在银沙湾度假屋露台上拍的照片!时间清晰无误地标注着:21:28!从银沙湾回到市区,即使全程飙车,走最畅通的高速,最少也需要将近三个小时!三百公里!绝对不可能在21:15出现在环城高速,穿着那件该死的红雨衣!逻辑的铁锤狠狠砸下,带来短暂的清明,随即又被更深的、更冰冷的旋涡吞没。照片是真实的,时间戳是真实的,我清楚记得那晚每一个放松的细节。那么,陆明远记忆里那个穿着红雨衣、在车祸瞬间出现的“我”,是什么?幻觉?记忆嫁接?还是……某种超出理解范畴的恐怖存在?
5 数据湮灭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全身。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操作室。冰冷的仪器、闪烁的指示灯、急救人员忙碌的身影、苏瑾压抑的哭泣……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但那个穿着红雨衣的“我”,那双在雨幕和恐惧中清晰回望的眼睛,同样真实得令人窒息!“林医生!”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快步走到我身边,脸色凝重,压低了声音,“陆先生情况暂时稳定了,但神经应激损伤很严重,意识深度昏迷,自主呼吸微弱,已经插管了。必须立刻转ICU!”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职业的面具重新戴上,尽管底下是冰冷的裂纹。“通知市一院神外ICU,用我们的紧急通道,立刻安排转院!你亲自跟车,带上所有监测数据和手术记录备份!有任何变化随时联系我!”“明白!”小陈立刻转身去安排。急救人员小心翼翼地将连接着各种管线和监测设备的陆明远移到担架床上。苏瑾像失了魂一样,紧紧抓着担架床的边缘,眼泪无声地流着,眼神空洞地望着丈夫灰败的脸。“苏女士,”我走到她身边,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带着一丝必要的沉重和歉意,“陆先生的情况非常危险,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现在必须立刻送他去ICU。您…请节哀,也请保重自己。”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干涸的深井般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可怕,没有任何质问,也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然后,她又低下头,目光重新焦着在陆明远脸上,任由医护人员将她稍稍推开,推着担架床快速向诊所外等候的急救车移动。操作室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冰冷的仪器还在发出低微的嗡鸣,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汗水和恐惧混合的味道。刺耳的警报声停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手术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我独自站在巨大的弧形操作台前,像一个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孤岛。那张穿着红雨衣的“我”的脸,如同附骨之蛆,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陆明远记忆深处那种濒死的冰冷和绝望。它无声地质问着,嘲笑着。幻觉?不可能。陆明远的恐惧如此真实,那记忆碎片如此清晰,如此核心。记忆嫁接?谁有这个能力?目的是什么?嫁祸给我?为什么是我?一个记忆修复师?还有苏瑾……她最后那个空洞麻木的眼神。是纯粹的悲痛?还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她知道什么?她那个关于“红雨衣”的请求,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的陷阱?无数的疑问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操作台的主控屏幕上。手术记录自动保存着。陆明远记忆风暴中心的碎片,虽然链接被强制中断,但前期扫描捕捉到的表层和部分深层数据,应该还在系统的临时缓存里!也许…也许里面还有线索!那个“红雨衣”的影像,也许不止出现在最后的瞬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细微的颤抖,伸出手,点向控制面板上的数据回溯选项。屏幕亮起,复杂的代码流和神经信号图谱开始滚动。我快速操作着,试图绕过安全协议,直接调取那段最核心、最危险的记忆缓存数据。时间坐标锁定:车祸前3分钟至车祸发生时。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一个加密的临时文件夹图标在屏幕上闪烁起来。
点开。大量混乱的神经信号波形图、破碎的视觉像素点、扭曲的音频频谱瞬间涌入视野。我快速过滤着,目标明确:寻找那抹刺眼的红!
找到了!
一个被系统自动标记为“高情绪负荷/视觉异常”的片段被提取出来。我屏住呼吸,启动了神经信号转译程序。屏幕上的画面开始构建,依旧破碎、晃动,带着强烈的失真感,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录像带。依旧是陆明远的视角:疯狂摆动的雨刷,模糊的挡风玻璃外飞驰而过的昏暗路灯和被雨水冲刷的隔离带,仪表盘幽幽的蓝光……突然!那抹猩红再次出现!在视野的右前方,靠近高速护栏的边缘!一个模糊的、站立在磅礴暴雨中的身影!系统在努力修复着画面清晰度。像素点艰难地重组、排列……
就在这时!刺啦——!
一声尖锐的电流爆鸣毫无征兆地从操作台音响里炸响!屏幕上的画面瞬间被疯狂跳动的雪花点和扭曲的彩色条纹彻底覆盖!整个操作台的所有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红光乱舞!“警告!核心数据缓存区遭到未知逻辑攻击!数据损毁!数据损毁!”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发出急促的警报!“该死!”我低吼一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试图强制终止攻击,挽救数据。但一切都太晚了。屏幕猛地一黑!随即,主控系统彻底重启的蓝色进度条跳了出来。几秒钟后,屏幕重新亮起,恢复到初始桌面状态。那个存储着关键记忆碎片的临时加密文件夹,连同里面所有的缓存数据,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操作室里,只剩下重启后系统自检完成的单调提示音。攻击!精准、彻底的攻击!目标明确——就是为了销毁那段记忆!一股寒意,比刚才看到“红雨衣”时更加冰冷、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我试图触碰真相的瞬间,以最冷酷、最专业的方式,抹掉了一切!它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它知道我在查什么!诊所的中央空调似乎也在这股寒意中停止了运转。冰冷的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雨夜中闪烁,那些模糊的光斑此刻看来,却像无数窥视的眼睛。我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这间耗费巨资打造、拥有顶级安保和隐私防护的操作室。冰冷的金属墙壁,精密的仪器,完美的隔音……曾经以为这里是隔绝外界侵扰的堡垒,是掌控记忆的圣殿。现在,它更像一个冰冷的囚笼。那个穿着红雨衣的“我”,那张在陆明远死亡记忆中清晰无比的脸,此刻不再是单纯的恐怖影像,它变成了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某个深不见底、布满荆棘和致命陷阱的黑暗之门的钥匙。
6 黑暗之门
门已经开了。而我,正孤身一人,站在门内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