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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3:44:13

精选章节

长途客车像个吃撑了的铁皮罐头,吭哧吭哧在土路上扭动,每一次颠簸都震得我五脏六腑直想换个地方待着。窗外,北方初冬的萧瑟扑面而来,枯黄的草梗在风里瑟瑟发抖,远处光秃秃的山包,像一排排蹲着发呆的土灰色大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牲口粪、晒干了的苞谷秆子,还有烧炕柴火混在一起的复杂气味,熟悉得有点呛鼻子。

我叫李二狗。这名字土得掉渣,是我那识不了几个大字的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瞅着家里那条忠心耿耿的老黄狗,一拍大腿定下的。十年前,我像条急于挣脱锁链的野狗,从这片黄土地里窜了出去,一头扎进那个叫深圳的、光怪陆离的大漩涡。十年,整整十年,我在那片能把人骨头都烤软乎的南国湿热里扑腾,干的营生,说出来能把李家村祠堂屋顶的瓦片都惊掉——我设计情趣用品。对,就是那些让人脸红心跳、装着各种奇思妙想的橡胶硅胶小玩意儿。十年磨一剑,不敢说功成名就,银行卡里倒是实实在在攒下了一笔能让我挺直腰杆回村的数字。

车子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司机粗着嗓子吼:“李家坳的,下了!”我拎起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其余全是给爹娘、亲戚捎带的南方稀罕物,当然,最底下那个硬纸盒里,静静躺着几盒我们公司最新研发、主打超薄体验的“001号”样品——纯粹出于职业习惯的顺手牵羊,绝无他用。

脚刚踏上故乡被冻得邦硬的泥土,一股子喧嚣就猛地撞进耳朵。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稀稀拉拉聚着些探头探脑的人影。还没等我定睛细看,一面鲜红得刺眼的横幅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扯开来,上面的字是用浆糊贴上去的金黄大字,在灰扑扑的背景下格外晃眼:

“热烈欢迎深圳造飞机专家李二狗同志荣归故里!”

“专”字贴得有点歪,“家”字下面的那一点大概是浆糊没抹匀,可怜巴巴地耷拉着。横幅最边上那个“傲”字,更是直接缺了半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骄”字,在风里微微抖动,显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倔强。

村长李德贵,穿着一件簇新的、领口却蹭得有点发亮的藏蓝色中山装,腆着圆鼓鼓的肚子,像只刚偷吃了鸡蛋的胖狐狸,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闪着精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哎呀呀!可算盼回来了!咱李家坳飞出去的金凤凰啊!”他声音洪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造飞机!那是给国家造大飞机啊!了不得,了不得!给咱老李家祖坟都添了八丈高的青烟!”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仿佛要把“造飞机专家”这个身份像钉子一样拍进我的骨头缝里。

人群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带着点试探和羡慕的掌声,夹杂着几声咳嗽。几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孩挤在大人腿缝里,好奇地仰头瞅着我这个“造飞机”的怪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干棉花。看着那缺了半边、只剩下“骄”字的横幅,再看看村长那张因为激动和某种我看不懂的期冀而涨红的脸,那句“我不是造飞机的,我造安全套的”硬生生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这误会,像一顶从天而降、尺寸不合还镶着金边的帽子,沉甸甸地扣在了我的头上。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村长的热情,感觉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好不容易从村长那过于热情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我拎着包,逃也似的往村子深处、我家那栋低矮的老屋走去。黄土路坑坑洼洼,路两边是斑驳的土坯墙,偶尔能看见几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几缕灰白的炊烟从烟囱里懒洋洋地飘出来。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牲口粪、柴火和干草的味道更浓了。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裹着脏兮兮的羊皮袄,眯着眼打量我,浑浊的目光里带着点好奇和疏离。他们嘴里叼着的旱烟锅子,冒出的烟气和屋顶的炊烟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木头院门,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小小的院子打扫得还算干净,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和农具。几只芦花鸡在墙根下刨食,见到生人,“咯咯”叫着扑腾开。堂屋门口的门槛上,一个佝偻的身影蹲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饱经风霜的石头。

是我爹,李老栓。

他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的旧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帽子下露出的花白头发茬,像初冬田野里没割干净的枯草。他手里拿着那杆磨得油光发亮的铜烟袋锅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吧嗒”着。劣质的旱烟叶子燃烧的辛辣气味,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开。

听到门响,他微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没什么波澜,像是看一个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邻居。他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烟,浓重的烟雾从鼻孔和缺了牙的嘴里喷出来,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回来啦?”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嗯,爹。”我把包放在地上,应了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远处光秃秃的山梁,似乎在组织语言。烟袋锅子在门槛上轻轻磕了磕,磕掉一点烧尽的烟灰。

“你娘……”他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娘晌午擀面条,切菜时候把手划了道口子,在屋里躺着呢。没啥大事。”

我心头一紧,刚想迈步进屋看看,爹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

“她让我问问你,”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风尘的疲惫和固执,“……你搁那大南边,造了恁些年飞机……啥时候,能给咱老李家,也‘造’出个娃来?”

“造”这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金属质感的重量,和他嘴里喷出的旱烟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几只芦花鸡还在不知愁地刨着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杆烟袋锅子冒出的青烟,在爹佝偻的身影周围,扭成一个个问号。

我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心口上不紧不慢地锯。造娃?我设计的是让人不想造娃的玩意儿!这话堵在喉咙里,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最终,我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像吞了个带毛的栗子,嗓子眼儿剌得慌。我爹也没再追问,仿佛他那句石破天惊的“造娃”宣言,不过是句“今儿天不错”的寻常问候。他又低下头,专注地对付他那杆烟袋锅子去了,仿佛刚才只是驱赶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夜里,我家那间低矮的堂屋灯泡昏黄,光线勉强能照清桌上几个粗瓷大碗和中间那盆热气腾腾、油光闪闪的红烧肉。肉香混着劣质白酒的冲鼻味儿,搅得人脑仁发胀。几个发小——铁蛋、栓柱、石头,还有几个名字都叫不太全的——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他们穿着沾着泥点子或机油污渍的棉袄,脸膛被酒精和灶火熏得黑红。碗里的酒是本地小作坊酿的散白,劲儿冲得像驴撅子。

“喝!二狗!干了!”铁蛋咧着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把满满一碗酒墩在我面前,酒液溅出来几滴,落在油腻腻的桌面上。他以前是村里爬树掏鸟蛋最利索的,现在膀大腰圆,在镇上修拖拉机。

“就是!深圳回来的大专家!造飞机的!这点酒算个球!”栓柱也跟着起哄,他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泥,在镇上砖窑拉砖。粗糙的手掌拍在我背上,力道大得让我往前一栽。

劣质的酒精像一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又直冲脑门。碗沿的豁口硌着嘴唇。铁蛋凑得更近了,一股浓烈的汗味、烟味和酒气混合着扑面而来,他挤眉弄眼,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猥琐:

“二狗哥,给咱兄弟伙说说,深圳那地方……啧,洋妞!金头发蓝眼睛那种!睡过几个?那滋味儿……跟咱村里的婆娘,是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嘿嘿笑着,眼睛贼亮,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

石头也凑过来,脸上带着同样渴望八卦的神情:“对对!听说那大洋马,劲儿大得很?”桌上其他几个也停下了划拳,支棱着耳朵,眼神里燃烧着纯粹而赤裸的好奇与艳羡。昏黄的灯光在他们油亮的脑门和黑红的脸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原始而粗粝的荷尔蒙气息。

我端着酒碗的手停在了半空。碗里浑浊的酒液晃荡着,映着灯泡昏黄的光,也映着几张被酒精和某种隐秘欲望点燃的脸。胃里的酒火烧得更旺了,一股邪气顶了上来。去他妈的造飞机!去他妈的遮遮掩掩!老子又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偷鸡摸狗的事儿!我设计的玩意儿,那也是正经工业产品,讲究人体工学、材料科学、用户体验!比村里那些只会使蛮力的傻老爷们儿懂行多了!

“睡洋妞?”我放下碗,碗底在桌面上磕出“当啷”一声脆响,盖过了屋里的嘈杂。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大概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都是小意思。”看着他们瞬间放光的眼睛,我顿了顿,感觉那股顶到喉咙口的邪气变成了某种恶作剧般的快意。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屋里的嗡嗡声:

“我在深圳,干了十年……”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了一下那几秒钟的、充满期待的安静,“专门设计制造……情趣用品。安全套,按摩棒,跳蛋……就那些玩意儿。明白不?”

堂屋里那盏25瓦的灯泡,发出的光好像猛地暗了一下。不是电压不稳,是那光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瞬间吸走了热量。

刚才还喧闹得像牲口棚的屋子,猛地一下,彻底安静了。

绝对的安静。

死寂。

只有劣质酒精挥发的气味,更加刺鼻地弥漫在空气里。

铁蛋咧到耳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一张骤然风干的面具,嘴角还保持着上翘的弧度,眼神却彻底懵了,空洞地对着我。他手里捏着的半截烟卷,烟灰簌簌地掉在他油亮的裤腿上,也毫无察觉。

栓柱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碗里的酒液不再晃荡,像凝固了一样。他脸上的黑红迅速褪去,变得有些发青,眼神直勾勾的,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不堪的东西,震惊中混杂着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石头张着嘴,保持着“啊”的口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脸上的好奇和艳羡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其他几个人,表情大同小异。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冻结,冻得人骨头缝都发冷。那盆红烧肉冒出的热气,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带着一种油腻的嘲讽。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铁蛋猛地一哆嗦,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把僵住的手收了回去,烟头掉在地上。他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呃……那个……二狗哥……”他支吾着,眼神飘忽,最终落在了那盆红烧肉上,“这肉……这肉炖得挺烂糊哈……” 他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拿起筷子,夹了块肥肉塞进嘴里,嚼得毫无滋味,腮帮子机械地动着。

栓柱也如梦初醒,赶紧把僵在半空的酒碗端到嘴边,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胸前的棉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掩饰着脸上的不自在:“喝……喝酒!都愣着干啥?喝酒喝酒!”

其他人也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纷纷低头,有的扒拉碗里的菜,有的猛灌酒,有的盯着自己油腻的指甲看。刚才那些关于“大洋马”的狎昵话题,像从未提起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假的热闹重新填充了屋子,却比之前的死寂更让人难受。那层薄薄的、强装出来的“正常”下面,是汹涌的尴尬、鄙夷和隔阂。

我坐在那儿,像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劣质白酒的辛辣在胃里翻腾,烧灼着喉咙。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自己面前那碗酒,仰头灌了下去。火辣辣的酒液滑过食道,像吞下了一串烧红的煤球。这滋味儿,真他妈够劲儿。

之后几天,我在村里走路,感觉背上像粘着无数根无形的芒刺。迎面碰上的乡亲,脸上的笑容要么僵硬得像冻住的馊饭,要么干脆就假装没看见,头一低,匆匆擦肩而过。连村口那几条平日里见谁都摇尾巴的土狗,瞅我的眼神都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夹着尾巴溜边儿走。李家坳的空气里,仿佛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脏”味儿,源头就是我李二狗。

只有我娘,依旧絮絮叨叨。她手上的伤口结了痂,裹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她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着她花白的鬓角和脸上深刻的皱纹。她一边往灶里添着柴禾,一边用那种带着点忧虑、又有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口吻跟我念叨:

“二狗啊,娘知道你在外头干大事……可那啥……那东西……到底是干啥用的?”她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听你铁蛋婶子说……那东西……是不是……是不是用了就……就不兴生孩子了?”她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老李家……可不能断了根儿啊……” 柴禾在火里噼啪作响,像是在替她焦灼的心跳伴奏。

我爹则彻底成了闷葫芦。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次数更多了,烟雾缭绕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更加阴郁。偶尔和我目光对上,他那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失望,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把烟袋锅子磕得更响,仿佛要把所有的郁结都磕进那坚硬的青石门槛里。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像块臭狗屎一样被晾在墙角发霉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拍响了我家的破木门。

那是个飘着小雪粒的晚上,风刮得窗户纸“呼啦呼啦”响。我刚躺下,就听见院门被拍得山响,伴随着村长李德贵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官腔又透着亲热的喊声:“二狗!二狗!开门呐!是我,德贵叔!”

我爹趿拉着鞋去开了门。昏黄的灯光从堂屋漏出去,照亮了门口村长那张堆满笑容的圆脸。他依旧穿着那件藏蓝中山装,头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粒子,像撒了层盐。他搓着手,嘴里哈着白气,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屋外的寒气。

“哎呀,二狗还没睡呢?正好正好!”他熟门熟路地自己搬了条板凳坐下,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什么宝藏,“这几天叔可没闲着!一直在琢磨你的事儿!”

我娘倒了碗热水给他。他接过来,也不嫌烫,吸溜着喝了一口,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

“二狗啊!你这本事,了不得啊!”他竖起大拇指,“虽说……咳,虽说那行当名头听起来……是有点那啥,”他含糊地摆摆手,仿佛驱赶一只不存在的苍蝇,“可叔是明白人!咱得看本质!你这是高科技!是先进知识!是……是关乎人民群众身心健康的大事儿!”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又开始飞溅:“你看看咱们村!思想落后!观念陈旧!为啥?缺知识!缺科学!”他猛地一拍大腿,“特别是那方面!多少家庭矛盾,多少超生罚款,多少……咳,多少说不出口的麻烦事儿,根子都在愚昧上!”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重大机密的郑重:“二狗,叔决定了!你这个人才,不能浪费!得发光发热!得给咱李家坳的爷们儿们,好好普及普及你这先进的……生理卫生知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就明天晚上!咱李家祠堂!地方宽敞!叔把人都叫上!你用你那高科技玩意儿——投影仪!给咱大伙儿好好讲讲!讲讲那个……那个安全使用的重要性!讲讲优生优育的科学道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我懂你”的、近乎狡黠的笑容:“放心!叔给你撑腰!名头我都想好了,就叫‘新时代乡村生理健康科普讲座’!多响亮!多正能量!上头知道了,一准儿表扬咱村精神文明搞得好!”

我爹蹲在墙角阴影里,烟袋锅子里的火明明灭灭,看不清表情。我娘则是一脸茫然,手里攥着抹布,看看村长,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村长最后那句话像块热烙铁,烫得我耳根子发麻:“二狗,这可是给咱老李家增光添彩的好机会!你得拿出你在深圳造……造那啥的精气神儿来!让大伙儿开开眼!”

雪粒子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祠堂?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里,用投影仪讲解安全套的使用方法和用户体验?这主意荒诞得让我想放声大笑,可看着村长那张写满了“这可是为你好、为全村好”的真诚(或者说自以为真诚)的脸,那笑声又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无声的叹息。这李家坳的冬天,真是越来越魔幻了。

李家祠堂,那栋青砖黑瓦、在村子最中心位置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建筑,平日里除了年节祭祀和红白喜事,总是大门紧闭,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森严。今晚,它那两扇厚重的、油漆剥落的木门却大敞着,里面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还有一股混杂了陈年香烛、尘土、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复杂气味,随着寒风一股脑儿涌出来。

祠堂里面,气氛诡异得难以形容。平日肃穆空旷的大厅,此刻塞满了人。村里的男人们,老的少的,大多穿着臃肿的棉袄,挤在长条凳上,或干脆蹲在地上、靠着墙根。女人们则三三两两,缩在祠堂最里侧用一块洗得发白、印着模糊牡丹花的旧布帘子勉强隔开的小角落里,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偶尔闪过的、带着好奇又羞涩的目光。空气污浊,弥漫着浓重的旱烟味、汗酸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像无数只苍蝇在低空盘旋。

祠堂最前方,原本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龛前,临时拉起了一块巨大的、有些发黄的白布幕布。幕布上方,那层层叠叠、黑漆漆的祖宗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俯视着下方。牌位前的长明灯油碗里,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那些刻着先人名讳的木牌上投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影,更添了几分阴森和压迫感。

村长李德贵像只打了胜仗的公鸡,站在幕布旁边,意气风发。他面前摆着一张从村小学临时搬来的、掉漆严重的木头课桌,上面放着一个同样来自学校的、方头方脑、吭哧作响的老旧投影仪,机身上还贴着“李家坳小学财产”的褪色标签。投影仪的光束有些发散,勉强打在幕布上,映出一个模糊晃动的光圈。

“安静!都安静!”村长用力拍着桌子,试图压过下面的嗡嗡声,“今晚,是咱们李家坳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晚!是解放思想、破除愚昧、学习先进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时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咱们村走出去的高科技人才——深圳回来的李二狗同志!给大家做‘新时代生理健康与优生优育科普讲座’!”

掌声稀稀拉拉,带着点迟疑和敷衍,更多的是伸长脖子看热闹的迫切。

我站在那张破课桌后面,背后是祖宗牌位投下的巨大阴影,面前是几十双在昏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混杂着好奇、困惑、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投影仪风扇的噪音和劣质光源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一群躁动的虫子钻进耳朵。幕布上,村长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张极其夸张的卡通婴儿健康海报作为开场背景,那婴儿咧着没牙的大嘴傻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我深吸一口气,劣质的烟味和尘土味呛得喉咙发痒。指尖在冰冷的笔记本电脑触摸板上滑动,点开那个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PPT文件。第一页跳出来,简洁、专业,甚至带着点工业设计的美感——一个巨大的、解剖结构清晰的彩色安全套3D模型,旁边标注着各项参数:材质(聚氨酯)、厚度(0.01mm)、储精囊容量……下面一行小字:用户体验优化设计要点。

“咳,”我开口,声音在空旷高耸的祠堂梁柱间回荡,带着点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各位乡亲,今晚不讲虚的。咱们就从最基础、最实用的说起。”我拿起激光笔,一个刺眼的红点颤巍巍地落在幕布上那个巨大的安全套解剖图上,精准地指向那个小小的储精囊。

“大家看这里,这个设计叫储精囊。它的作用,一是容纳……呃,液体,二是起到缓冲,避免……压力过大导致破裂。”我的声音尽量平稳,像在深圳公司会议室里对着挑剔的甲方做产品说明,“材质我们选用进口高纯度聚氨酯,厚度0.01毫米,这是什么概念?比头发丝还薄二十倍。好处是几乎无感,极大提升使用过程中的……亲密体验和舒适度……”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的噪音和我自己略显干涩的声音在回荡。台下那一张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表情像是集体冻僵了。男人们大多张着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幕布上那个巨大、清晰的橡胶制品模型,脸上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种被强烈冒犯的羞耻。女人们缩在帘子后面,只能听到压抑的、细碎的抽气声。

我硬着头皮,激光笔的红点移向旁边标注的“用户体验优化要点”。“……比如这个前端加厚的防滑环设计,是为了方便佩戴,不易滑脱……侧面的波纹,则是为了增加……嗯……摩擦系数,提升双方的……”

“嗡——!”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声,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传来!

不是打雷,更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在梁上剧烈地摩擦了一下。

紧接着,祠堂那高高的、积满了百年灰尘的房梁上,簌簌地落下大片的灰土!

灰尘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微型沙暴,在投影光束中纷纷扬扬地飞舞,迷蒙了幕布上那清晰的安全套结构图。灰土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呛咳。

“祖宗显灵了!”

“老天爷!祖宗动怒了啊!”

“我就说!祠堂里讲这污糟东西!要遭报应啊!”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有人惊叫着跳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往门口缩,更多的人则是满脸惊恐,双手合十,朝着祖宗牌位的方向胡乱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一片混乱的烟尘和惊惶的人声中,祠堂最前排,一个干瘦的身影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是村里的三爷爷,辈分最高,牙齿都快掉光了,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得像风中的枯草。他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幕布上那个在灰尘中变得模糊不清的安全套图像,又指向那些在摇曳灯火中沉默的祖宗牌位,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声音嘶哑尖利,像破锣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造孽啊!李二狗!你……你这是在祠堂!在祖宗眼皮子底下……弄这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啊!”他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就……就这层薄得透亮的玩意儿……它……它挡得住啥?!它能挡住咱老李家的血脉?!能挡住祖宗传下来的香火?!你这是要绝了咱李家的根啊!天打雷劈!天打雷劈啊!”他声嘶力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愤怒和恐惧都吼出来。

祠堂里死寂了一瞬,只剩下三爷爷粗重的喘息声和灰尘落地的细微声响。所有人的目光,惊恐的、茫然的、带着谴责的,都像锥子一样扎在我身上。幕布上的安全套图像在灰尘弥漫的光束里扭曲变形,祖宗牌位在长明灯摇曳的火光下忽明忽暗,投下巨大的、颤动的阴影,仿佛真的有灵,正无声地凝视着这场闹剧。

三爷爷那声嘶力竭的“绝后”指控,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祠堂凝固的空气里。恐慌和无声的谴责,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片牌位投下的阴影,带着冰冷的重量。

激光笔的红点,在我手里微微颤抖着,像一颗不安的心脏。它在幕布上那层肮脏的灰尘下徒劳地晃动着,最终,没有指向下一张精心准备的、关于材质延展性和爆破压力的图表。

我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用力按下了遥控器上的一个键。

“啪嗒。”

轻微的按键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幕布上,那被灰尘模糊的安全套解剖图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放大的、无比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背景是镇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那面熟悉的、刷着绿漆的墙。墙上贴着几张红纸,上面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计划生育是国策,超生罚款没商量!”

照片的焦点,是墙上玻璃框里镶嵌的一份文件。文件抬头是醒目的宋体大字:《李家坳村违反计划生育处罚情况公示(部分)》。下面,是一行行打印出来的名单、罚款金额。

我的手指有些发僵,但激光笔的红点却异常稳定,像一颗凝固的血珠,精准地落在了其中一行字上。

“大家看这里,”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祠堂里的死寂,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去年腊月,三爷爷家的重孙子,李宝根,超生第三胎。罚款金额——”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张因极度震惊和羞怒而瞬间变得煞白的老脸,“——一万两千八百元整。”

红点在那串刺眼的数字上,轻轻画了个圈。

祠堂里,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刚才还弥漫的恐慌和愤怒,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赤裸的东西所取代——难堪,还有冰冷的算计。

“一万两千八……”我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带着回响,“这笔钱,乡亲们可以自己算算账。能买多少袋化肥?多少斤种子?能翻修几间漏雨的屋子?”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表情复杂的脸,那些脸上有惊愕,有恍然,有被戳中痛处的躲闪,也有陷入沉思的凝重。

“或者,”我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激光笔的红点重新移回刚才那张安全套结构图的位置——虽然它已经被新的图片覆盖,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代表什么,“……能买多少盒,这种‘薄得透亮’、‘挡不住血脉’的玩意儿?”

红点最终,稳稳地落在了照片下方,那行鲜红醒目的标语上: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祠堂里死一样的寂静,比刚才落灰时更加彻底,更加沉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投影仪风扇的“滋滋”声此刻显得无比刺耳,像是某种濒死的挣扎。幕布上,“少生优生,幸福一生”那行鲜红的标语,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有些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三爷爷那张老脸,由煞白迅速涨成了猪肝色,山羊胡子剧烈地抖动着,嘴唇哆嗦着,像是想反驳,想怒骂,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抽气声。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拐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他身边的几个本家后生,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眼神躲闪,不敢看幕布,也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

其他村民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有人张着嘴,呆若木鸡,显然还没从罚款单那串数字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有人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拉着,似乎在心算那一万两千八能换成多少袋化肥、多少斤猪肉;还有人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带着点苦涩和懊恼的表情,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某些赤裸裸的现实。女人们缩在帘子后面,压抑的啜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沉默。

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祠堂角落里,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我爹,李老栓,突然动了。

他蹲在墙根的阴影里,像一截被遗忘的老树根。此刻,他慢吞吞地、动作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那杆从不离身的铜烟袋锅子,被他攥在手里。他没有看任何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祠堂斑驳的墙壁,投向外面漆黑寒冷的夜空。

然后,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抬起握着烟袋的手,没有用多大力气,只是把烟袋锅子那沉重的铜头,朝着自己脚边的青砖地面,不轻不重地磕了下去。

“嗒!”

清脆的金属撞击石头的声响,在死寂的祠堂里炸开,异常清晰,像敲碎了一块薄冰。

紧接着,又是两下。

“嗒!嗒!”

三声脆响,干净利落。

磕完烟灰,他直起佝偻的腰背,依旧没看任何人,只是用他那沙哑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

“散了吧。”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终结感。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或者是在斟酌词句,浑浊的目光终于扫过台上僵立着的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有无奈,有浑浊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释然?

“都散了吧……”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似乎更哑了些,“……我儿在外头十年……造的……是前程。”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是在咀嚼一块坚韧的牛皮。话音落下,他再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默地穿过祠堂中央那凝固的人群,走向大门外无边的夜色和飘飞的雪粒。那杆磨得发亮的铜烟袋锅子,在他手里微微晃荡着,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钟摆。

祠堂里的人群,像是被那三声烟袋锅子磕地的脆响解除了定身咒,又像是被我爹那句“造前程”的结语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喧哗,大家只是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低着头,脚步沉重地,鱼贯走出祠堂的大门,身影迅速被门外浓重的黑暗和飞舞的雪粒吞没。

投影仪的光束,孤独地打在空无一人的幕布上,映着那句鲜红的“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在一片狼藉和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荒凉。风扇还在徒劳地“滋滋”作响。

几天后,我再次站在了村口那条冻得硬邦邦的黄土路上。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细小的雪粒子被寒风卷着,抽在脸上,又冷又麻。那辆来接我去县里赶火车的破旧小卡车,像头得了肺痨的老牛,在寒风中“突突”地喘着粗气,车斗里空荡荡的。

我爹佝偻着背,站在车旁,破旧的狗皮帽子上落了一层薄雪。他沉默着,把一个用旧蓝布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东西塞到我怀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他身上的寒气。

“拿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我掀开包袱皮一角。里面是一卷用红布带仔细捆扎起来的、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是褪了色的墨字:《陇西李氏宗谱·李家坳支脉》。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钻进鼻腔。

“爹……”我喉咙有些发紧。

“你娘腌的咸菜,还有两只活鸡,在后头筐里。”他打断我,依旧没看我,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山梁,仿佛在数着山脊的轮廓,“路上……自己当心。”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胳膊。那力道很大,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粗糙和一种说不清的沉重。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蹒跚地朝村子的方向走回去。风雪很快模糊了他佝偻的背影,像一幅褪了色的旧年画。

卡车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汉子,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短促刺耳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扎人。“走了走了!磨蹭啥!”

我抱着那卷沉甸甸的族谱,爬上冰冷的卡车副驾驶。车斗里,果然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竹筐,缝隙里传出腌菜特有的咸酸味和活鸡不安的“咕咕”声。我的旅行包也在里面,旁边还胡乱扔着一个印着“李家坳村委会”字样的硬壳信封,鼓鼓囊囊的,露出一角红头文件——是昨天傍晚村长李德贵硬塞给我的,说是“精神文明特聘顾问”的聘书,还有一份关于“乡村生理健康科普点”的“五年规划草案”。

卡车猛地一抖,“突突”声骤然加大,像个放屁的老牛,车身剧烈地摇晃着,喷出一大股呛人的黑烟,终于笨拙地开动起来。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车子驶过祠堂门口。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口两只歪着脑袋、落满积雪的石狮子,在晨曦的微光里,依旧沉默地蹲守着,表情模糊而固执。门楣上方,一块新挂上去的、同样鲜红的横幅在寒风中猎猎抖动。上面的字迹墨迹淋漓,比上次工整了不少,但依旧透着一股仓促和用力过猛:

“热烈欢送新时代科技人才李二狗同志再赴鹏程!”

横幅的一角大概没钉牢,被风掀起,拍打着冰冷的砖墙,发出单调的“啪嗒、啪嗒”声。

卡车颠簸着驶离村口,将祠堂、横幅、石狮子,连同整个沉睡的李家坳,都甩在了身后弥漫的风雪和越来越亮的晨光里。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怀里紧抱着那卷冰凉的族谱。颠簸中,我下意识地伸手进羽绒服的内袋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小纸盒。我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印着我们公司LOGO的硬纸盒,银灰色,设计简洁冷峻。上面一行细小的英文艺术字:Forbidden Touch (禁忌之触)。下面一行更小的中文:超薄聚氨酯安全套(001型),Made by Li Er’gou Design Team (李二狗设计团队)。

冰冷的硬纸盒棱角硌着掌心。另一只手里,是那卷用旧蓝布包袱皮裹着的、沉甸甸的、纸页泛黄的《陇西李氏宗谱》。

两样东西,安静地躺在我腿上。一样冰冷、光滑,带着现代工业的精确和某种隐秘的诱惑;另一样粗糙、厚重,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迹的味道,承载着无法计量的时间和血脉的重量。卡车的每一次颠簸,都让它们轻轻碰撞一下,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灰白色的天空下,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在车轮下延伸,无边无际,沉默而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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