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竹内
1941年上海沦陷区,地下党员林默顶替被击毙的日军情报官竹内秀明。 他完美复刻了竹内的一切,却在赴任首日遭遇双重危机: 日军电讯课截获密电“竹内有诈”,军统送来情报指认他是地下党。 审讯室里,林默用日语逼问军统俘虏:“谁派你来离间皇军?” 当所有人以为危机解除时,竹内生前留下的保险箱突然出现—— 林默不会开锁,而开箱密码只有真竹内知道。
浓稠如墨汁的夜色,沉沉压在上海苏州河上。河面泛着油腻腻的光,倒映着两岸稀疏的灯火,像垂死者涣散的眼。空气里塞满了河水的腥气、垃圾堆的腐臭,还有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无处不在的、铁锈般的恐惧。
一辆半旧的黄包车,吱吱扭扭碾过碎石铺就的河沿路。车身在坑洼里颠簸,昏黄的车灯随着节奏左右摇晃,勉强劈开前方一小团混沌的黑暗。拉车的汉子弓着腰,脚步沉重却异常迅捷,破烂的汗衫紧紧贴在汗湿的背上。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空气。
帘内,林默的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的标枪。他穿着挺括的日军少佐军服,肩章上的金星在车厢的幽暗里也透着一股冷硬。他脸上覆盖着属于“竹内秀明”的僵硬面具,眼神却锐利如鹰隼,透过帘布细微的缝隙,死死咬住车外每一寸掠过的阴影。每一次颠簸,都让心脏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近了。按照线报,伏击点就在前方那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拐角。空气里的腥臭似乎更浓了些,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硝味。
黄包车猛地向右一拐,车轮摩擦着路面的碎石,发出刺耳的尖鸣。拉车的汉子骤然停下脚步,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慢慢转过身,一张被汗水腌渍得发亮的脸庞,在车灯昏黄的光晕下,显出几分麻木的狰狞。他掀开帘布的一角,浑浊的眼睛看向林默,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车夫掀帘的右手闪电般缩回,再出现时,手中赫然握着一支短小的“花口撸子”!枪口在昏暗中喷出刺目的橘红火焰!
砰!砰!砰!
三声炸雷般的枪响,撕裂了苏州河畔粘滞的死寂。子弹穿透车帘,带着灼热的气流,狠狠钻进林默身后车座的靠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木屑飞溅。
林默在枪口火光闪现的刹那,身体已经如同猎豹般向左侧猛扑出去!巨大的冲力撞开了并不坚固的车厢侧板,他整个人裹挟着碎裂的木板滚落在冰冷肮脏的路面上。军服瞬间沾满泥泞。他落地翻滚卸力,动作一气呵成,右手已从腰间的枪套中拔出了南部十四式手枪(王八盒子)。
与此同时,废弃木箱堆的阴影里,另两个身影如鬼魅般扑出,手中的短枪朝着黄包车疯狂开火!子弹打得车厢木屑乱飞,火星四溅。
“竹内秀明”死了。军统锄奸队精心策划的伏击,目标明确,行动狠辣。那个顶替者林默,在滚出车厢的瞬间,已经用眼角余光扫过车内——那个穿着同样少佐军服的“竹内秀明”假人,在密集的弹雨下被打得千疮百孔,填充的稻草从破洞中炸裂开来。
真正的战场在车外。
林默伏在湿冷的碎石地上,身体紧贴地面,王八盒子冰冷的枪柄紧握在手。他屏住呼吸,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左侧那个刚从木箱后探出半个身子、正欲再次射击的枪手。没有犹豫,食指果断扣下扳机。
砰!
枪声清脆。那枪手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额头上绽开一个刺目的血洞,整个人向后重重摔倒在地。
林默开完一枪,立刻向旁边一个翻滚。几乎就在他离开原地的同时,几颗子弹狠狠咬在他刚才趴伏的地面上,碎石迸裂!剩下的那个军统枪手和伪装的车夫,正嘶吼着朝他藏身的车底方向倾泻火力。
枪声震耳欲聋。林默背靠着黄包车残破的车轮,粗重地喘息。他听得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也听得见敌人子弹打在车体上的咄咄声。他飞快地卸下空弹匣,从腰间摸出一个新的装上,动作稳定得可怕。他的目光越过车底,死死盯住对面木箱堆的方向。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移动,试图包抄。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日语粗野的呵斥!
“巴嘎!那边!快!” 是巡逻的日军宪兵被枪声惊动了!
车夫和仅剩的枪手显然也听到了这催命符般的哨音和脚步。他们的火力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林默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战机,猛地从车底探出身子,手中的王八盒子对准那个试图包抄的模糊身影,又是连续两枪点射!
砰!砰!
一声闷哼传来,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
“撤!” 车夫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再也顾不上林默,转身就向苏州河浑浊的水面方向狂奔。
林默没有追击。他迅速将王八盒子插回枪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用力砸在自己刚刚伏倒的地方。一股刺鼻的、类似血腥的浓烈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他动作快如鬼魅,扯下自己染满泥污的外套,露出里面另一套一模一样的崭新少佐军服。他迅速脱下沾满污泥的裤子,踢到一边的阴影里,露出同样崭新的军裤和锃亮的马靴。最后,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竹内秀明”的面具,对着黄包车残破的后视镜碎片,飞快而精准地覆盖在自己脸上,指尖在边缘轻轻按压,确保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十几秒。林默——此刻已是“竹内秀明”——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着惊魂未定和滔天怒火的扭曲表情。他踉跄着从车后站起,用日语朝着宪兵赶来的方向嘶声大吼:“混蛋!刺客!有刺客!给我抓住他们!”
他指着车夫逃窜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三个月,如同在烧红的烙铁上赤足行走,每一刻都煎熬着林默的神经。在远离上海的一个秘密基地里,他被重塑。竹内秀明的一切,成了他必须刻入骨髓的烙印。
教官冰冷的声音日夜在耳边回响:“竹内秀明,京都人,明治三十一年生。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经济学部毕业。口音,京都腔特有的婉转上挑尾音,不是东京那种硬邦邦的调子!”
林默对着镜子,一遍遍扭曲着自己的口型。舌尖抵住上颚,气流从鼻腔送出,声音要带一点微妙的、京都人特有的慵懒鼻音。“そうです(Soudesu)… そうでございます(Soude gozaimasu)…” 京都人习惯用更繁复的敬语。他反复练习,直到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发声都牵扯着下颌骨隐隐作痛。镜子里的脸,在汗水和反复粘贴揭下面具的折磨下,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越来越冷,越来越像照片里那个目光阴鸷的竹内。
“笔迹!” 教官把一沓竹内亲笔书写的信件、报告副本摔在桌上。那字迹瘦硬嶙峋,转折处带着一种病态的锋利感。“他的‘竹’字,右边这一竖,习惯性微微左弯!‘秀’字的最后一捺,收笔极其短促有力!练!”
昏暗的灯光下,林默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磨出了厚茧,又磨破,渗出血丝,染红了粗糙的纸张。他强迫自己忘记二十多年形成的书写习惯,让手指记忆竹内那种独特的、带着神经质力道的笔画走向。一张张写满的纸被揉皱、丢弃,又铺开新的。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基地深处,隔音效果极好的房间里,播放着竹内生前的录音。那是梅机关一次内部会议的秘密留档。竹内的声音不高,语速偏慢,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和深入骨髓的阴冷。他在陈述对“清乡”行动中可疑分子的甄别方法。
林默闭着眼,身体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录音里竹内的声音像是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听觉神经,钻进他的大脑深处。他不仅要记住每一个词的发音语调,更要捕捉那声音背后潜藏的情绪——对权力的掌控欲,对反抗者的极度蔑视,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需要模仿的不仅是声音,更是这声音背后那个灵魂的腔调。
“他的习惯!细微的习惯!”教官的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竹内秀明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叩击桌面,频率大约是每三秒一次!紧张或极度专注时,左眼眼角会难以察觉地抽搐一下!喝茶只用左手端杯,右手习惯性放在腰间的枪套附近!走路时,步伐间距恒定,六十五厘米!步速,每分钟一百一十五步!看人的时候,目光先落在对方左眼下方半寸的位置,停留不到一秒,再移开!这是他的审视习惯!记住!刻进骨头里!”
林默像一具被操控的精密木偶,在房间里一遍遍走着,数着自己的步数,调整着步幅。对着镜子练习眼神的落点,练习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眼角抽搐。他强迫自己的右手食指在思考时开始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发出微弱却节奏精准的哒、哒声。每一次刻意的模仿,都让他感觉灵魂被撕扯开一道缝隙,那个属于林默的自我被一点点挤压到角落,而“竹内秀明”的幽灵,正狞笑着从缝隙中钻入,占据这具躯壳。
三个月,地狱般的淬炼。当林默最后一次站在教官面前,用纯正的京都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傲慢和疲惫汇报时,当他流畅地签下“竹内秀明”那瘦硬嶙峋的名字,当他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叩击着桌面,眼神精准地落在教官左眼下方半寸的位置时……教官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残酷的满意。
“去吧,‘竹内少佐’。黄泉路,或者梅机关,自己选。”教官的声音冰冷依旧,却不再有质疑。
虹口,狄思威路(今溧阳路)。一座灰扑扑的四层西式楼房沉默地矗立着,墙皮在潮湿的空气中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像一块块凝固的陈旧血痂。楼顶的旗杆上,一面刺目的旭日旗在带着咸腥气的江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伤口。这里没有挂牌,但每一个经过的行人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低头疾走。无形的恐惧如同沥青,沉重地覆盖着这条街。这里就是日寇在华情报中枢的魔窟之一——梅机关上海本部。
林默——竹内秀明,踏上了门前的石阶。崭新的少佐军靴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着丧钟。他步伐稳定,间距精确到厘米。脸上覆盖着那张精心炮制的面具,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经过千锤百炼——那是竹内秀明标志性的冷漠,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只在眼底最深处,藏着一丝属于顶级猎食者的阴鸷审视。
门口的卫兵戴着沉重的钢盔,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审视着这张脸,这身军服,以及肩章上那颗冰冷的金星。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血液冲上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几乎要震碎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带着竹内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扫过卫兵的脸,然后落在对方左眼下方半寸的位置,停留不到一秒,再移开。
“竹内秀明少佐,奉命报到。”声音不高,纯正的京都腔,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挑,语气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他递上那份浸透了三个月血汗才伪造得足以乱真的调令文件。
卫兵仔细查验着文件,又抬眼对照着林默的脸。那面具在精心处理的光线下,毫无破绽。卫兵的眼神里最后一丝疑虑消散,啪地一个标准的持枪礼:“少佐阁下!请进!”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也将林默彻底关进了这座魔窟的核心。门轴转动的沉闷摩擦声,像巨兽合拢了獠牙。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旧纸张、烟草和某种更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走廊幽深,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惨白的小灯投下微弱的光晕。墙壁刷着毫无生气的浅绿色油漆,不少地方已经剥落。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军官和便装人员步履匆匆,皮鞋敲打着水磨石地面,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偶尔有人与林默擦肩而过,投来或审视、或漠然、或隐含敌意的一瞥。那些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他身上逡巡。林默强迫自己维持着竹内应有的步态——肩膀放松,步伐间距恒定,步速不疾不徐。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距离腰间的枪套只有寸许,这是竹内紧张时的无意识习惯。他努力控制着左眼的肌肉,不让它因为高度紧绷而出现丝毫抽搐。
他走向走廊尽头挂着“机关长室”牌子的厚重木门。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他抬起手,指关节在冰冷的、刷着深棕色油漆的门板上叩击。
笃,笃笃。
两轻一重。竹内特有的敲门节奏。
“进来。”一个略显苍老但异常沉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林默推门而入。房间很大,但陈设简朴得近乎严苛。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军官。肩章上是醒目的少将金星。他就是梅机关上海本部的最高负责人,藤原健次郎。藤原的目光透过镜片射来,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能瞬间剥开皮囊,直视灵魂。
林默立正,敬礼,动作标准到刻板:“少佐竹内秀明,奉命前来报到!请机关长阁下训示!”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京都腔的清晰和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藤原健次郎没有立刻回应。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镜片后的目光在林默脸上缓缓移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在鉴定一件刚出土的、真伪存疑的古董。那目光带着沉甸甸的压力,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指针移动的微弱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
林默感觉后背的军服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他强迫自己迎上藤原的目光,维持着竹内应有的、带着一丝下级对上级的恭谨,但绝不谄媚的姿态。他的右手食指,在藤原看不到的军裤侧缝边,正以每三秒一次的频率,极其轻微地叩击着。
足足过了十几秒,藤原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竹内君,路上辛苦了。苏州河畔的‘欢迎仪式’,相当别致。”他特意在“欢迎仪式”几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意味深长。
来了!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反而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混杂着愤怒和耻辱的阴冷:“嗨!让阁下见笑了!一群不知死活的支那老鼠!可惜,没能亲手将他们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他的语气带着竹内特有的那种对反抗者刻骨的轻蔑和残忍,同时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完美地演绎了“未能尽诛敌寇”的愤懑。
藤原盯着他看了几秒,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帝国的事业,需要忠诚和勇气的血液浇灌。竹内君在华北的‘功绩’,我有所耳闻。希望你能把那份‘效率’,同样带给我们上海的工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默笔挺的军服,“你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第一间。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具体的任务,很快会下达。”
“嗨!多谢机关长阁下!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帝国所托!”林默再次顿首,声音斩钉截铁。
藤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不再看他。
林默保持着军姿,利落地向后转,步伐沉稳地离开了机关长室。直到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藤原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他才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丝。然而,这短暂的喘息稍纵即逝。
刚走出几步,走廊另一端,一扇挂着“电讯课”牌子的门被猛地拉开。一个年轻、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的日军电讯中尉几乎是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纸。他脚步慌乱,目光在走廊里焦急地搜寻,当看到林默(竹内)的身影时,眼睛骤然一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竹内少佐!紧急!紧急电文!”中尉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尖锐颤抖,带着变调。
林默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上头顶。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脸上瞬间罩上属于竹内的、被打扰时特有的、极度不悦的阴沉和威严。他微微蹙眉,用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失态的中尉,没有说话,但无形的压力已经让中尉更加慌乱。
中尉冲到林默面前,几乎要撞上他,才猛地刹住脚步。他慌乱地敬了个礼,顾不上仪态,将那张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电报纸几乎要杵到林默眼前,声音因为恐惧和急迫而更加变形:“少佐!刚…刚截获!明码!重复发送!内容…内容是…‘竹内有诈!重复,竹内有诈!’”
“竹内有诈”!
四个墨黑的字,像四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林默的瞳孔!纸张被中尉的手攥得皱成一团,墨迹微微晕开,透着一股不祥的黏腻感。
嗡——
林默的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震撼弹,瞬间一片空白,尖锐的耳鸣声淹没了走廊里其他所有的声音。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了四肢百骸。面具下的皮肤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衬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伪装,是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战栗。
完了?三个月地狱般的煎熬,苏州河畔的生死一瞬,刚刚在藤原面前勉强蒙混过关…难道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暴露?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是潜伏在军统内部那位代号“寒蝉”的同志身份暴露了?还是…这根本就是藤原设下的另一个试探陷阱?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转身逃跑或者拔枪射击的原始冲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走廊入口处传来一阵粗暴的吆喝和沉重的脚步声。两个身材壮硕、穿着黑色拷绸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奸特务,粗暴地拖拽着一个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的囚犯,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走了进来。囚犯的衣衫被鞭子抽成了褴褛的布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紫黑色的淤伤和翻卷的皮肉,脸上更是血肉模糊,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却异常地亮,死死地、带着刻骨的仇恨,扫过走廊里的每一个人。当他的目光掠过穿着崭新少佐军服的林默时,那眼中的恨意陡然暴涨,几乎要喷出火来!
“让开!让开!抓到大鱼了!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的!”一个汉奸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声音里充满了献宝似的谄媚和残忍的得意。
那囚犯被拖拽着经过林默身边时,突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正对着林默,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用尽生命般吼叫着:“就是他!竹内秀明!他是共产党!他是地下党!代号‘寒鸦’!别信他!他是假的!他是假的——!”
吼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轰然炸开,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他是共产党!代号‘寒鸦’!”
“他是假的!”
这两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默的心脏,也捅进了整个梅机关死寂的空气里。前一秒还在为“竹内有诈”电文而惊惶的电讯中尉,此刻如同被冻僵,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路过的几个日本军官和便衣特务也猛地停住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默身上,震惊、狐疑、审视、幸灾乐祸……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默淹没。
双重的、致命的指控!如同两道铁闸,轰然落下,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林默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钉在了十字架上,暴露在无数道冰冷、探究、充满恶意的目光之下。面具下的皮肤滚烫,血液却在瞬间冷到了冰点。他清晰地感觉到藤原健次郎办公室的门似乎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正从门缝里射出来,牢牢地锁定在他的后背上。
时间,空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八嘎呀路!”一声暴怒的咆哮打破了死寂。不是林默,而是拖拽囚犯的那个领头汉奸。他显然被囚犯的指认吓破了胆,更怕这“功劳”变成烫手山芋。他猛地抡起蒲扇般的巴掌,狠狠扇在囚犯血肉模糊的脸上!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囚犯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几颗带血的牙齿飞溅出来,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囚犯的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
“找死的东西!血口喷人!污蔑太君!”汉奸恶狠狠地骂道,又狠狠踹了囚犯一脚,然后才转向林默,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笑容,腰弯成了九十度:“竹…竹内太君!您…您千万别听这疯狗乱咬!他…他被打糊涂了!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林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军服下的肌肉绷紧如铁。走廊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这位刚刚履新就遭遇双重指控的“竹内少佐”的反应。藤原机关长的目光,也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后背。
巨大的、几乎将他碾碎的危机感中,林默的脑子却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冰冷得如同精密的齿轮。电文…指认…军统俘虏…藤原可能的试探…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碰撞、组合。
“寒鸦”?军统怎么可能知道“寒鸦”这个只有地下党最高层才掌握的绝密代号?除非…这是藤原的手笔!一个精心设计的、测试他反应的陷阱!用军统俘虏的嘴,说出地下党的代号,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军统和地下党是死敌,他们怎么可能确切知道对手的代号?尤其是在这种场合,如此精准地喊出来?唯一的解释,这就是一个局!
藤原在试探!用这双重危机,试探他这张“竹内皮”下的真实反应!
冷汗顺着林默的鬓角滑落,渗入面具的边缘,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了从最初的“惊愕”(符合一个被突然指控的军官的正常反应)到“被污蔑的狂怒”的转变。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先狠狠地钉在那个还在喘息的军统俘虏脸上,那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个汗如雨下、抖如筛糠的汉奸头子,最后,如同两柄沉重的铁锤,重重地砸在捏着“竹内有诈”电文、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电讯中尉脸上!
“八嘎!”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冰冷的京都腔此刻充满了暴戾的怒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走廊里。“一个卑劣的、快要被打死的支那猪的疯话,一张来历不明、可能是敌人故意扰乱视听的废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伸手指向那个军统俘虏,“就把你们这群帝国的精英,吓破了胆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过周围每一个面露惊疑的人,最后定格在藤原办公室那条门缝上。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决绝,朝着藤原的办公室方向,用尽力气嘶声吼道:“机关长阁下!这是敌人卑劣的离间计!是对帝国情报机关的侮辱!我,竹内秀明,请求立即审讯这个军统分子!我要亲手撕开他的喉咙,看看是谁在背后指使他污蔑帝国军官!”
吼声在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绝对的自信。空气仿佛被点燃了。藤原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完全地打开了。藤原健次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可测,静静地看着走廊中央那个如同被激怒的雄狮般的“竹内秀明”。
审讯室的门被沉重的铁栓闩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如同关上了地狱的最后一道门。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惨白刺眼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屋顶中央,无情地照射着下方的一切,将阴影压缩到角落,也将所有细节暴露无遗。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尿臊味、还有一股铁锈和皮肉烧焦的混合气味,粘稠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上。冰冷的墙壁上,挂着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刑具:沾满暗褐色污迹的皮鞭,烧红的烙铁盘,布满尖刺的铁蒺藜,粗大的绳索……墙上和地上,溅满了新旧叠加、层层叠叠的深褐色斑点,那是干涸或半干涸的血。
那个军统俘虏被剥去了破烂的上衣,露出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上身,双臂被粗大的麻绳反绑着吊在房梁垂下的铁钩上,脚尖勉强能沾到冰冷潮湿的地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剧烈的痛苦,让他的身体不住地痉挛。血水混着汗水,沿着他颤抖的腿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黏腻的暗红。
藤原健次郎坐在审讯室角落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老狼。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他并没有看向受刑者,而是将大部分目光投向站在刑架前的林默——竹内秀明。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穿透力。
林默站在刺目的灯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污秽的墙壁上。他缓缓脱下崭新的军装外套,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里面雪白的衬衣袖子被他慢慢卷起,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他走到墙边,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刑具,最终落在一条浸在盐水桶里的皮鞭上。鞭子乌黑油亮,手柄被无数只绝望的手攥得光滑。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刺骨的盐水,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他捞起湿漉漉、沉甸甸的皮鞭,水珠顺着鞭梢不断滴落,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掂量了一下鞭子的分量,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个被吊着的俘虏。
俘虏艰难地抬起头,肿胀充血的眼睛透过糊住视线的血污,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竹内秀明”。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濒死前的疯狂。他张开嘴,似乎想再咒骂什么,但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林默在他面前站定,距离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对方伤口腐烂的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他扬起手中的皮鞭,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带起细微的破风声。
“说!”林默的声音陡然炸开,用的是纯正、冰冷、充满暴戾的日语!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般狠狠刺向俘虏的耳膜,“谁派你来的?!是谁指使你污蔑帝国军官?!你们的离间计,是谁在背后策划?!”
他的声音在封闭的审讯室里轰然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角落里的藤原,抽烟的动作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几分。
鞭子没有落下。林默只是用鞭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蔑和戏弄,轻轻戳了戳俘虏胸前一道最深的、还在渗血的鞭痕。
“啊——!”剧痛让俘虏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铁链哗啦啦乱响。
“说!”林默猛地凑近俘虏血肉模糊的脸,几乎鼻尖相触,用日语咆哮着,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对方脸上,“你们军统的联络点在哪里?!你们的密码本藏在什么地方?!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去理智般的狂怒,“是不是那个该死的藤田?还是那个躲在租界里的英国人史密斯?说!是谁在帮你们传递‘竹内有诈’的假情报?!说——!”
他疯狂地咆哮着,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日语流利得如同母语,充满了京都腔特有的那种在愤怒时变得更为尖锐的尾音。他根本没有给俘虏任何回答的时间,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俘虏回答。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用最狂暴、最“帝国”、最符合竹内秀明性格的方式,将“离间计”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狠狠地烙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脑子里!尤其是烙进藤原的耳朵里!
他一边咆哮,一边再次扬起皮鞭。这一次,鞭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了下去!
啪!
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和俘虏非人的惨嚎同时响起!一道新的、皮开肉绽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俘虏的胸膛上。
“说!是不是离间计?!是不是?!”林默状若疯虎,鞭子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啪!啪!啪!每抽一鞭,他就用日语嘶吼一句!
“是谁指使你的?!” “你们的据点在哪里?!” “密码本在哪?!” “说!是不是离间计——?!”
鞭影翻飞,血肉横溅。俘虏的惨叫声从一开始的高亢凄厉,迅速变得嘶哑、微弱,最终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他整个人如同被血水浸泡过的破布娃娃,在铁钩下无力地摇晃着。
林默喘着粗气,停下了鞭子。他白色的衬衣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血渍,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梅花。他转过身,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暴怒”而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扫过角落里的藤原,以及藤原身后几个同样面色发白的军官和汉奸特务。
他猛地将沾满血的皮鞭狠狠掼在地上!鞭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机关长阁下!”林默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充满了被侮辱后的激愤,“您看到了!这就是一头死硬的支那猪!他根本说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临死前的攀咬,目的只有一个——离间!用最卑劣的手段,在梅机关内部制造猜疑和混乱!他们害怕了!害怕真正的竹内秀明来到上海!所以他们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张被踩了脚印、沾了血污的“竹内有诈”电报纸,嘴角扯出一个极度轻蔑和残忍的冷笑:“至于这张废纸…哼,明码发送?重复发送?生怕我们截获不到吗?如此拙劣的障眼法,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这恰恰证明了他们内心的虚弱和恐惧!他们想用这种低级的把戏,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自己人身上!其心可诛!”
林默的声音在充满血腥味的审讯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和逻辑上的“合理性”。他死死盯着藤原的眼睛,毫不退缩,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被敌人用卑劣手段污蔑的、忠心耿耿的帝国军官。
藤原健次郎静静地坐在阴影里,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他透过袅袅的余烟,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溅血、如同被激怒的斗兽般的“竹内秀明”。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仿佛在权衡,在判断。审讯室里只剩下俘虏垂死的微弱喘息声和皮鞭落地的余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再次浸透了林默贴身的衬衣。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终于,藤原动了。他缓缓抬起手,将烟蒂在椅子扶手上按灭。细微的“滋滋”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竹内君,”藤原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愤怒,我能理解。”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俘虏和那张电报纸,“你的分析…也并非全无道理。”
林默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藤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藤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默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谨慎,是情报工作的第一信条。任何的疑点,都必须彻底查清,哪怕它来自敌人最拙劣的陷阱。这既是对帝国负责,也是…对竹内君你本人负责。”他微微向前倾身,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光,“你从华北调来,行程仓促。你在北平的办公室,由我的副官亲自监督整理,所有物品都已封存运抵上海。”
藤原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在林默的心脏上。
“其中,”藤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有一个属于你个人的、特制的德国‘诺维特’牌保险箱。据北平方面报告,里面存放着你在华北期间经手的一些高度敏感的绝密文件和个人重要物品。按照规定,这类物品必须由本人亲自签收并核查。”
林默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保险箱!真竹内秀明的保险箱!他根本不知道密码!在竹内的资料里,只提到此人极度谨慎,重要物品习惯锁入保险箱,但密码是其绝密!该死!这致命的一环,被忽略了!或者说,北平方面之前从未提及这个箱子会这么快随行而来!
藤原仿佛没有看到林默瞬间僵硬的细微表情(林默用尽意志力才控制住),他对着门外沉声道:“把竹内少佐的保险箱抬进来!”
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两个日本兵吃力地抬着一个沉重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墨绿色保险箱走了进来。箱子不大,约莫半米高,四四方方,表面是坚固的钢板,正中央镶嵌着一个复杂的、带有数字转盘的机械密码锁。箱子被沉重地放在审讯室中央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箱体上,还贴着北平梅机关封存的封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血肉模糊的俘虏身上,转移到了这个冰冷、沉默的铁箱子上。
“竹内君,”藤原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请吧。打开它,让我们确认一下里面的物品。这也是…洗清你身上最后一丝嫌疑的必要程序。”
藤原健次郎的话音落下,审讯室里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鞭打时的喧嚣更加令人窒息。那个沉重的墨绿色保险箱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矗立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中央,泛着幽幽的金属寒光。复杂的机械密码锁盘上,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盯着林默。
林默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血液似乎瞬间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面具下的皮肤紧绷到极致,冷汗像无数冰冷的虫子,在脊背上疯狂爬行。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冰冷的铁箱子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膜里震荡。
开箱?密码?他根本不知道!
真竹内秀明那阴鸷、自负、极度谨慎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种人的密码,绝不会是简单的生日或纪念日,那太低级了。会是什么?一个只有竹内本人才知道的秘密?一个他随身携带的、作为密码提示的物品?
林默的思维在巨大的压力下如同超负荷运转的引擎,高速燃烧着。他强迫自己回忆这三个月来接触到的关于竹内的一切细节,每一个习惯,每一处细微的癖好,每一件他随身携带的物品……
藤原健次郎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林默的脸上和手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审讯室里其他人也屏住了呼吸,目光在“竹内少佐”和那个冰冷的铁箱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更加浓重了,混合着铁锈和绝望的气息。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缓,仿佛要将这污浊的空气和沉重的压力一同压入肺腑深处。他脸上属于竹内的那种被激怒的狂躁和遭受污蔑的愤懑并未完全褪去,却又被强行注入了一种被“繁琐程序”打扰的不耐烦,以及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带着些微倨傲的坦然。
“嗨!机关长阁下!”林默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被打断工作节奏后的、压抑着的不快,但语气依旧恭谨,“为了帝国,为了彻底粉碎敌人的谣言,这是必要的程序。”他微微顿首,然后迈步走向那个墨绿色的箱子。
他的步伐依旧保持着竹内特有的恒定间距和步速,靴子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他走到箱子前,蹲下身,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密码锁盘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林默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转盘。那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并没有立刻开始转动密码,而是从自己崭新的军装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那是竹内秀明的笔记本,是林默在基地训练时无数次摩挲、模仿笔迹的道具。它被林默作为“重要私人物品”随身携带,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翻开笔记本,动作显得有些随意,仿佛只是习惯性地在开锁前确认一下什么。手指快速而稳定地翻动着纸页,目光似乎在寻找某个记录。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审讯室里异常清晰。
藤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笔记本。
林默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他的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上面是竹内秀明瘦硬嶙峋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摘要和数字。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的竹内习惯——竹内秀明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叩击桌面,频率大约是每三秒一次!
叩击!频率!
林默的目光在快速翻动的纸页上掠过,手指的动作看似流畅,实则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他翻到了笔记本中间偏后的一页。这一页的纸张边缘,比其他地方显得更毛糙一些,似乎经常被翻到这里。他记得在真竹内的物品照片里,这个细节被标注过,但当时并未深究其意义。此刻,这成了他唯一的赌注!
他的指尖停留在这页纸的右下角。那里,有一小片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磨损痕迹,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摩擦或按压留下的。
是这里吗?
林默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合上笔记本,将其放在一旁的空地上。然后,他重新将手伸向冰冷的密码转盘。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专注,仿佛在回忆一个复杂的密码组合。
他的手指搭在了第一个转盘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几根修长、此刻却仿佛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手指上。
第一个数字…会是什么?林默的脑海中疯狂地回放着竹内叩击桌面的习惯频率——每三秒一次!三!
他屏住呼吸,手指用力,缓缓地将第一个转盘逆时针转动起来。冰冷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哒、咔哒”声。金属指针在数字刻度上跳动:1…2…3…
转盘精准地停在了数字“3”上。那一声清脆的“咔哒”落位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寂静中激起微不可闻的回响。
林默没有停顿,手指移向第二个转盘。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凝神思索。竹内紧张或极度专注时,左眼眼角会难以察觉地抽搐一下!这个习惯性动作的触发点是什么?是思考难题?还是…面对重要抉择?
第二个数字…林默的指尖悬在转盘上方。他猛地想起在翻看竹内档案时,一张模糊的合影照片边缘标注的日期——昭和十四年(1939年)七月。竹内在华北的“事业”似乎正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突飞猛进”。七月?7?
他的手指开始转动第二个转盘。咔哒…咔哒…指针沉稳地划过刻度:4…5…6…7!
转盘稳稳地停在了“7”上。又一声“咔哒”落锁。
还剩最后一位。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林默的后背,冰凉的衬衣紧贴着皮肤。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碾压着他的神经。第三个数字!会是什么?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放在地上的那个皮质笔记本。笔记本…磨损的页角…竹内随身携带…视若珍宝…密码提示会不会就藏在笔记本本身?比如页码?
林默的心念电转。他刚才翻到的那一页,是笔记本的第几页?他刚才的动作太快太刻意,根本没数!该死!他强迫自己冷静,用眼角的余光极其隐蔽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笔记本。合上的本子,侧面能隐约看到纸张的厚度。他刚才翻到的位置…大约是本子三分之二厚度的地方?本子总页数大概一百页左右,三分之二…那就是六十多页?
不!不对!太模糊!太冒险!
还有什么?竹内秀明!京都人!京都!一个数字在混乱的思绪中猛地跳了出来——京都的电话区号?不,那时没有!京都的区号是075!但075是三位数!密码锁只有三位!等等,75?或者57?毫无依据!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上涌。
就在这时,林默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放在笔记本旁边的、那支属于竹内的钢笔。那是一支老式的、笔帽上刻着樱花图案的派克金笔。樱花…京都?等等!竹内秀明的生日!资料上记载是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三月五日!3月5日!35?或者53?还是530?密码只有三位!
3月5日…3…5…0?不对!林默的思维在电光火石间疯狂碰撞。明治三十一年…1898…98?也不行!
突然,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竹内秀明!竹内!这个姓氏!“竹”字在日语里的读音是“Take”,“内”是“Uchi”…但这和数字有什么关系?毫无关联!
就在这思维几乎陷入死胡同的瞬间,林默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那个冰冷的密码锁盘上。锁盘上的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的手指还搭在第三个转盘上。
竹内秀明!竹内秀明!秀明(Hideaki)!Hideaki!Hide… 发音… H-I-D-E-A-K-I…
等等!Hide… H是第8个字母?I是第9?D是第4?E是第5?A是第1?K是第11?I是第9?太混乱了!而且字母位置和数字毫无逻辑关联!
林默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逼疯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藤原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的后颈上。每一秒的拖延,都是致命的!
最后一位!必须赌了!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搭在第三个转盘上,开始缓缓转动。咔哒…咔哒…指针在数字间跳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逻辑和线索都绞成了一团乱麻。数字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动:1…2…3…4…5…6…7…8…9…0…
停在哪里?停在哪里?!
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竹内秀明在基地档案照片中,穿着和服站在京都金阁寺前,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标注的日期:大正十一年春。大正十一年?1922年?22?或者年份末尾的2?
不!毫无关联!为什么是这张照片?
金阁寺…金光灿灿…金色…数字?颜色和数字怎么联系?
金色?9?在中文里“金”谐音“9”?荒谬!竹内是日本人!
林默的手指在转盘上无意识地滑动着,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密码锁内部精密的弹簧和卡榫,它们冰冷而固执地等待着正确的指令。生或死,就在这最后一位数字上!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军统俘虏。俘虏垂着头,血水顺着脚尖滴落。滴答…滴答…那声音微弱,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林默的心上。
滴答…滴答…
水…水滴…林默猛地想起刚才自己从盐水桶里捞起皮鞭时,水珠滴落的声音…嗒…嗒…
还有…竹内秀明喝茶只用左手端杯!左!左在日语里是“Hidari”!Hidari!H-I-D-A-R-I…
H是第8个字母!I是第9!D是第4!A是第1!R是第18!I是第9!不行!太长了!
左!方向!数字?左边?密码盘上左边的数字?毫无意义!
等等!“左”的日语发音“Hidari”,第一个音节“Hi”!“Hi”在日语里可以表示“火”…或者…数字?日语里数字的读法?“Hi”对应哪个数字?“Hito(tsu)”是1?“Futa(tsu)”是2?“Mi(ttsu)”是3?“Yo(ttsu)”是4?“Itsu(tsu)”是5?“Mu(ttsu)”是6?“Nana(tsu)”是7?“Ya(ttsu)”是8?“Kokono(tsu)”是9?“To”是10?没有“Hi”!
死路!又是死路!
林默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藤原的目光越来越冷,带着审视和不耐烦。
最后一位!赌了!竹内的生日是三月五日!3和5!35?53?还是5?或者3?
不!他想起竹内档案里一个不起眼的备注:竹内极其讨厌数字“4”(日语发音“Shi”同“死”)。他绝不会用含4的密码!
排除4!
那么…35?53?或者…生日相加?3+5=8?或者年份末尾98?98是两位数!不行!
三月五日…明治三十一年…31…3和1?或者31?密码是三位!第一位是3(叩击频率),第二位是7(关键年份月份),第三位…第三位!
林默的手指猛地用力!
咔哒!
第三个转盘被他猛地一拧,指针瞬间跳过一个数字!他根本来不及看清停在了哪里!
转盘停止了转动。
三个数字:3 - 7 - ?
密码锁盘上,三个小小的金属指针,静静地停在各自的数字上:3 - 7 - 5。
5!
林默自己都不知道手指最后是凭着怎样的冲动停在了5上!是生日的“5”?还是“左”(Hidari)里那个无法对应的“5”?抑或是纯粹的绝望之下的随机选择?
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密码锁下方那个冰冷的、镀铬的开启扳手。
成败,在此一举!
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下一压!
咔嗒!
一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般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紧接着,是锁芯内部弹簧释放的、轻微的“嗡”的一声轻鸣!
开了!
林默猛地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冰冷的扳手在他手中向下移动了一小段距离!那沉重的、墨绿色的保险箱门,随着这声轻响,微微弹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皮革和淡淡防潮剂的气味,从缝隙中飘散出来。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林默的全身,几乎要将他冲垮!但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制住了!面具下的嘴角不能上扬,眼神不能流露出丝毫松懈!他必须维持住竹内秀明此刻应有的反应——不是狂喜,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厌烦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脸上迅速切换成一种完成任务的漠然,甚至还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被迫证明清白的淡淡不悦。他抓住箱门边缘,用力将其完全拉开,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保险箱内部空间不大,分上下两层。上层整齐地码放着几叠用牛皮纸袋封装的文件,袋子上贴着日文的标签和“机密”印章。下层则是一些私人物品:一个深棕色的皮质钱包,几枚用丝绒小袋装着的似乎是印章的东西,还有……一叠用素色和纸包裹着的、厚厚的东西。
林默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文件袋,确认它们封装完好,没有被动过的迹象。然后,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拿起了下层那叠用和纸包裹的东西。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特有的质感。他当着藤原和所有人的面,动作沉稳地解开了包裹的和纸。
里面露出的,是一叠崭新的、厚厚的大额日元军票。军票崭新得甚至能闻到油墨的味道,边缘锋利,一叠叠捆扎得整整齐齐。
林默拿起这叠军票,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面向藤原健次郎。他将手中的军票微微扬起,让惨白的灯光照在那些象征帝国权力和掠夺的纸片上。
“机关长阁下,”林默的声音恢复了竹内特有的那种平静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看来,这就是我在华北的‘全部收获’了。除此之外,就只有这些按流程封存的过期文件。”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俘虏和那张电报纸,语气变得更加冷硬,“至于敌人的污蔑和离间…我想,现在可以盖棺定论了。”
藤原健次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林默手中的军票,扫过保险箱里那些封装完好的文件,最后,落回到林默那张平静无波、带着一丝不悦的脸上。他镜片后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那锐利的、审视的光芒终于缓缓敛去,如同退潮般消隐无踪。
藤原缓缓站起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和了许多:“竹内君,辛苦了。你的忠诚和能力,帝国不会忘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俘虏,语气变得冰冷,“把这个污蔑帝国军官的支那猪,处理掉。电文事件,按敌人扰乱视听的离间计归档。”
“嗨!”旁边的军官和汉奸特务立刻躬身领命,看向林默(竹内)的目光中,之前的猜疑和审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畏和后怕。
藤原不再多言,迈步走向审讯室门口。两个卫兵立刻拉开了沉重的铁门。藤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里。
林默站在原地,手中还捏着那叠冰冷的、崭新的军票。军票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保险箱门敞开着,像一个咧开的黑色大嘴。他看着藤原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箱子里那些封装完好的文件,以及文件旁边那个不起眼的深棕色钱包。
刚才为了取军票证明“清白”,他的动作很快,只是随手拿起了最上面、最显眼的这叠军票。现在,在敞开的保险箱下层角落里,在钱包和印章袋的旁边,他似乎瞥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叠信笺。纸张的颜色很特别,不是普通的白,而是一种极其淡雅、近乎透明的粉白色。信笺的右下角,似乎印着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像是一朵绽放的樱花。
樱花?
林默的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这种纸张…这个印记…似乎在哪里见过?或者…在竹内的资料里,有过相关的、极其隐晦的提及?但此刻他心神激荡,无法深究。
他缓缓地合上了保险箱门。冰冷的金属铰链发出轻微的“咔”声。
危机暂时解除了。他活了下来。
但林默知道,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这座魔窟里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尖上的独舞。藤原那最后看似信任的目光深处,是否还藏着更深的审视?那个樱花信笺,又意味着什么?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沾着血污的皮质笔记本,指尖拂过那处磨损的页角。刚才,正是这处细节给了他最后的灵感,让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5”。
他将笔记本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指尖传来的皮革触感冰冷而坚硬。他挺直脊背,脸上重新覆盖上竹内秀明那层坚硬的、冷漠的面具,迈开脚步,走向那扇重新敞开的、通往更深黑暗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