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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3:39:40

精选章节

左手无痕

1936年秋,上海码头,我奉命刺杀日军密码专家须贺次郎。 得手后搜身,惊觉他左手缺失小指和半掌——组织给我的假身份竟有同样残缺。 顶替须贺潜伏进特高课,我时刻伪装左手残疾。 某天,佐久间大佐递来一杯茶:“须贺君左手不便,我帮你端。” 茶杯突然坠地粉碎。 他弯腰拾起碎片,轻笑:“五年前,我亲手砍下须贺的左手。” “可你的左手,为什么完好无损?”

民国二十五年秋,民国二十五年秋,上海十六铺码头。

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浑浊的黄浦江水都透不过气。冰冷的雨丝,细密而黏腻,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着这片混乱喧嚣之地。咸腥的江风裹挟着劣质煤烟、腐烂垃圾和生铁锈蚀的刺鼻气味,一阵阵扑打在脸上,钻进鼻腔深处,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战前上海的独特味道。

汽笛呜咽着,尖利而悠长,像垂死巨兽的悲鸣。轮船笨重的铁躯摩擦着布满藤壶的木桩码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苦力们赤着精瘦黝黑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冷雨中蒸腾着稀薄的白气,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压弯了他们的脊梁,号子声粗哑短促,汇入码头这片永不疲倦的嘈杂轰鸣。衣衫褴褛的小贩在泥泞里穿梭叫卖,声音嘶哑;穿着黑绸衫的青帮打手眼神阴鸷,隐在货堆的阴影里;偶尔有穿着体面西服或旗袍的身影匆匆而过,脸上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惊惶与麻木。

林默,或者说此刻潜伏在这片混乱中的“影子”,就嵌在二号仓库那扇巨大铁门投下的浓重阴影里。雨水顺着他油布雨衣的帽檐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浑浊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涟漪。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只有那双眼睛,透过雨幕,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前方。

目标出现了。

须贺次郎。一个名字,一份档案照片,一个即将在他手中终结的生命。日军参谋本部新锐的密码专家,携带着“紫电”新密码本的核心资料抵达上海。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雨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他步伐很快,带着一种刻板军人特有的节奏感,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便装、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警惕扫视四周的护卫。他们正穿过一堆堆用防水油布覆盖的货物,走向停泊在稍远处的一艘小型交通艇。

就是现在!距离缩短,护卫的视线被一堆高大的木箱短暂遮挡。

林默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风声,他如同从阴影里剥离出来的一道黑色闪电。油布雨衣在疾冲中向后飞扬,露出里面紧裹的黑色劲装。右手探入雨衣内侧,寒光乍现——一柄狭长、微带弧度的肋差短刀,刀刃在灰暗的天光下淬出一线冰冷的杀意。

两个护卫反应不可谓不快。左侧那个猛地转身,右手已闪电般探向腋下。但他的动作在林默眼中,如同慢放的皮影戏。林默的左手如毒蛇般刁钻探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对方拔枪手腕的麻筋。同时,身体借着前冲之势狠狠一撞,那护卫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跌去,撞在一堆麻袋上。

右侧护卫的枪口刚刚抬起一半,林默的肋差已然到了。没有花哨的劈砍,只有一道简洁到极致的、凝聚着全部力量与速度的直刺。刀尖精准地穿透雨衣,避开肋骨,深深楔入心脏部位。护卫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的惊骇瞬间凝固。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干净,利落,是无数次生死淬炼出的本能。

解决护卫的刹那,林默的刀锋已经转向了真正的目标——须贺次郎。这位密码专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惨白如纸。他显然受过基本的军事训练,在最初的震惊后,本能地后退,右手也试图去拔腰间的配枪。

太慢了。

林默的刀光追魂夺命。冰冷的刀锋没有半分犹豫,撕裂空气,精准地刺穿了须贺次郎的脖颈侧面。动脉被切断的噗嗤声,在雨声和远处模糊的汽笛声中显得异常轻微。温热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灰色的雨衣前襟,又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稀释,在肮脏的码头上蜿蜒流淌。须贺次郎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涣散,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林默没有丝毫停留。他单膝跪在尸体旁,动作快得只余残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打在他快速翻动尸体的手上。目标身上的证件、文件、钥匙……所有可能暴露身份或藏匿情报的物品必须回收。手指探入湿透的西装内袋,触碰到一个硬质的皮夹。

找到了!

他迅速抽出皮夹,塞进自己雨衣内侧。目光扫过尸体垂落在泥水中的左手——那是他最后需要确认的细节。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那只手,苍白,毫无生气。

就在这一瞥之间,林默的动作,像被零下几十度的寒流瞬间冻住。

那只左手。

小指缺失。从无名指根部开始,整个手掌连同小指,被某种利器齐刷刷地削去了一半!断口处早已愈合,留下一个丑陋、扭曲、如同被野兽啃噬过的疤痕。雨水冲刷着那处畸形的残骸,白森森的骨茬在疤痕组织下隐约可见。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林默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加刺骨。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自己戴着黑色薄皮手套的左手。手套下,他的左手完好无损,灵活而有力。但组织伪造的、他即将顶替的“须贺次郎”的身份档案里,那张模糊的照片旁,清晰地标注着:左手,小指及半掌残缺,昭和九年关东军演习事故所致。

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在码头喧嚣的背景下凝固了数秒。雨点砸在油布上的噼啪声、远处轮船的汽笛、苦力的号子……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眼前那只残缺的左手,如同一个狰狞的诅咒,牢牢钉在他的视网膜上。

任务简报里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在他脑海里尖锐地回响。“完美复制”,“身份掩护”,“打入核心”,“获取‘紫电’……”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精密部署,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他扮演的“须贺次郎”,左手有残!而现在,真正的须贺次郎,就躺在他脚下,左手残缺的形状,与他将要扮演的“身份”,分毫不差!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衣物,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这个巧合,是命运的残酷玩笑?还是组织情报中一个足以致命的、未被察觉的陷阱?

“八嘎!那边!”一声暴戾的日语嘶吼穿透雨幕,从不远处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撞击声快速逼近。是码头的日方巡逻队!枪声和短暂的打斗终究惊动了他们。

寒意被更强烈的求生本能瞬间压下。林默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迅速将须贺次郎那只残缺的左手塞进尸体的雨衣袖口,掩盖住那致命的特征。同时,他飞快地扯下自己左手的手套,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一柄更小的匕首。

刀光一闪!

剧痛!尖锐、冰冷、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神经上。林默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压回喉咙深处。他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根部以下的部分,连同半片手掌,被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削断!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喷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水,与须贺次郎的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撕下自己雨衣的一角,用牙齿和右手配合,以最快的速度、最粗暴的方式将断腕处死死缠紧、勒住。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他迅速剥下须贺次郎身上的深灰色雨衣、外套、衬衫……将自己染血的黑色劲装脱下,团成一团塞进旁边一个半开的、散发着鱼腥恶臭的垃圾箱。然后,他套上须贺次郎那身尚带余温、却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服。最后,他将那件深灰色雨衣罩在外面,拉低帽檐。

做完这一切,他踉跄着站起,左手断腕处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他强撑着,用右手从雨衣口袋里掏出须贺次郎的证件,紧紧攥在手中,然后朝着巡逻队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尽力气,发出一声惊恐万状、带着浓重京都腔的日语嘶喊:

“救命!有刺客!支那人……刺客!”

虹口,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驻地。一栋森严的灰色混凝土大楼,如同蹲踞在租界边缘的巨兽。高墙上缠绕着冰冷的铁丝网,探照灯的光柱在雨夜中交叉扫视,将飘落的雨丝照得如同银亮的针。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里,是特高课的心脏。

走廊冰冷,墙壁是毫无生气的惨白。皮鞋踏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单调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日军少佐军服,挺括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束缚感。左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厚厚的纱布和夹板包裹着手腕以下,隐隐传来的钝痛是身份的铁证,也是时刻存在的破绽。

“须贺次郎少佐,这边请。”引路的少尉军官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得像机器。

一扇厚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的空间。这不是普通的办公室,更像一个被精密仪器和冰冷文件武装到牙齿的作战室。巨大的上海及周边区域军用地图覆盖了整面墙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和细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部队番号、防线、进攻箭头,像一张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蜘蛛网。几排金属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卫兵矗立着。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铺着绿色呢绒的长条会议桌。空气中,除了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还混杂着淡淡的机油味和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他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穿着合体的佐官军服,肩章上的大佐金星在顶灯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审视地图上某个关键节点。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沉静、专注、如同磐石般稳固,却又深不可测的气息。

引路的少尉无声地退了出去,门轻轻合拢。

林默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左腕的伤痛。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目光落在那个背影上,用刻意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京都口音的日语清晰地报告:

“报告!参谋本部特派联络官,密码课少佐须贺次郎,奉命报到!途中遭遇支那抵抗分子袭击,随行护卫玉碎!卑职……侥幸生还!” 每一个字吐出,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那个背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佐久间大佐。特高课上海机关的实际掌控者之一。他的脸容清癯,颧骨略高,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显得多么锐利逼人,反而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平静无波,幽深得望不见底。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并不聚焦于一点,而是带着一种缓慢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触摸到灵魂纹理的审视感。

他踱步过来,脚步很轻,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那层薄雾般的目光在林默身上缓缓移动,从头到脚,最终,长久地停留在林默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咔哒”声,敲打着林默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冷汗,悄悄从鬓角渗出。

佐久间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平稳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人的耳朵里:

“须贺君,”他微微颔首,“辛苦了。码头的事情,我已接到报告。”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默的左臂,“伤势如何?帝国的栋梁,身体是第一位的。”

“承蒙大佐阁下关怀!”林默微微欠身,声音保持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军人惯有的硬朗,“卑职万幸!断掌虽痛,但意志尚存!定当竭尽全力,完成帝国赋予的密码破译重任!”他刻意加重了“断掌”二字。

“嗯。”佐久间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走到巨大的会议桌旁,拿起桌上一份厚厚的卷宗,翻看了几页。“‘紫电’密码本安然抵达,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须贺君的专业能力,本部多次嘉奖,此次上海之行,意义重大。”他合上卷宗,目光再次投向林默,“支那人的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他们那些简陋的密码,在帝国精英面前,如同孩童的把戏。”

他走到墙边,指着地图上几处被重点标记的区域:“华北的局势,需要更精确的情报支撑。上海,这座‘东方巴黎’……”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水面之下,暗流涌动。特高课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大脑,须贺君。把那些藏在租界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一只只地揪出来。特别是,那个代号‘夜莺’的……”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落在林默脸上,“…极其危险。”

“‘夜莺’?”林默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名字在组织内部也是高度机密,他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军人的锐气和被激起的斗志,“卑职明白!定当全力以赴,协助大佐阁下,让这些鼠辈无所遁形!用他们的血,洗刷帝国勇士的耻辱!”

佐久间凝视了他几秒钟。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林默心头。就在林默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伪装已被看穿时,佐久间缓缓点了点头,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情。

“很好。”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幅巨大的地图,“去熟悉你的新办公室吧,须贺少佐。帝国的事业,需要你立刻投入工作。上海的黑夜,还很长。”

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佐久间大佐那深潭般的目光彻底隔绝。林默挺直的脊背并未松懈,沿着冰冷、回响着脚步声的走廊前行,直到被一名沉默的军曹引入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门关上落锁的瞬间,他才允许自己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微微松弛了一丝。

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房间不大,陈设极简:一张宽大的柚木办公桌,一把硬木靠背椅,一排嵌在墙内的铁皮文件柜,角落里一个同样冰冷的铁皮保险柜。唯一的窗户被厚重的黑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天光,只有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将室内的一切都照得毫无血色,冰冷如停尸间。

林默走到办公桌后,缓缓坐下。左臂的疼痛在神经稍稍放松后,反而更加鲜明地灼烧起来,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像在断口处敲打重锤。他伸出右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过光滑冰冷的桌面。桌面的一角,放着一台沉重的黑色电话机,旁边是一叠崭新的空白电报纸和削好的铅笔。另一角,赫然放着一部德制恩尼格玛密码机(Enigma),金属的旋钮和复杂的线路板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机械怪兽——这就是他扮演须贺次郎的“武器”。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唯一一份摊开的文件上。这是一份特高课内部关于近期截获的支那地下电台信号的分析简报。那些被标注为“可疑”、“待破译”的频段和呼号,如同毒蛇的信子,其中一些,林默一眼就认出了它们的归属——那是自己同志发出的紧急联络信号!简报上冰冷的红笔批注,像一行行滴血的判决书。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直冲肺腑。他必须冷静,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密码专家那样思考和工作。

右手拿起铅笔,抽过一张空白电报纸。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属于“林默”的焦虑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开始书写,笔迹模仿着档案里须贺次郎那种略带潦草、却锋芒内敛的风格。他写下的并非情报,而是针对那份简报上某个“待破译”信号(一个他明知是自己同志发出的)所做出的“专业分析”——一份看似合理、实则将破译方向引入歧途的陷阱报告。每一个术语,每一个逻辑推导,都力求精准、专业,无可挑剔。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中流逝。办公室内死寂一片,只有日光灯管那恼人的滋滋声和他自己刻意放得平稳的呼吸声。左臂的疼痛顽固地提醒着他的存在。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刻板的礼貌。

林默手中的铅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他迅速将那张写了陷阱报告的电报纸塞进一叠无关文件的最下面,抬起头,声音刻意带上被打断思路时的一丝不耐:“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佐久间大佐的副官,中尉渡边。一个同样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年轻人。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盖碗茶杯,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清雅的茶香。

“须贺少佐,”渡边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大佐阁下命我给您送来新茶。阁下说,您一路劳顿,又负了伤,喝杯热茶,可以提神。”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动作一丝不苟。

“多谢大佐阁下关怀,有劳渡边君。”林默点头致意,目光扫过那杯茶。上好的玉露?佐久间……示好?试探?抑或仅仅是寻常的关照?在这蛇窟之中,一杯茶也足以让人百转千回。

渡边放下托盘,并未立刻离开。他那锐利的目光飞快地在林默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扫过桌面,最后落在林默脸上,似乎想捕捉什么细微的表情变化。

“少佐的伤……请务必保重。密码破译工作,还要仰仗您的专业。”渡边的语气依旧恭敬,但那话语里的意味,却让林默心头微凛。

“一点小伤,不碍事。”林默抬起僵硬的左臂,用右手托住小臂,展示了一下,“帝国军人的意志,足以克服这点不便。”他脸上挤出一丝硬朗的笑容,带着军人特有的、对伤痛的不屑。

渡边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又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茶香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与消毒水味混合,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林默盯着那杯茶,热气渐渐微弱。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渡边那看似关切的一瞥,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他刚刚平复些许的神经。佐久间的影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透过这杯茶,依旧无声地笼罩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伪装,才刚刚开始。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

夜幕低垂,将虹口司令部那冰冷的混凝土堡垒染成一片更深的灰黑。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霓虹与喧嚣,特高课内部一间宽敞的宴会厅里,却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空气里混杂着清酒的醇香、雪茄的浓烈烟雾、昂贵的法国香水味,以及一种更隐晦、更粘稠的权力与欲望的气息。军乐队的演奏被调低了音量,成了背景里模糊的旋律。身着笔挺军服的佐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征服者的矜持与傲慢。几名穿着华丽和服、妆容精致的艺伎如蝴蝶般穿梭其间,低眉顺眼地斟酒、布菜,她们的巧笑倩兮,在这充满男性阳刚与铁血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脆弱而诡异。

这是一场为“须贺次郎”少佐压惊并欢迎其履新的小型晚宴。佐久间大佐端坐主位,清癯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笑意。他偶尔举杯,向林默示意,说几句勉励的话,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林默穿着合体的少佐军服,坐在佐久间下首不远的位置。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略显拘谨的微笑,符合一个初来乍到、又身带伤残的技术军官形象。每一次举杯回应佐久间或同僚的敬酒,他都只能用右手。每一次需要用到左手的时候——比如拿起筷子,或是去扶一下面前的酒杯——他都刻意表现得笨拙、缓慢,甚至微微蹙眉,仿佛在忍受着断腕处传来的不适。

“须贺君,”一个满脸横肉、喝得面红耳赤的宪兵队少佐端着酒杯凑过来,大着舌头,“听说你刚来就遇上支那猪的刺杀?真是晦气!不过你这手……”他粗鲁的目光扫过林默僵硬垂在身侧的左臂,“啧啧,可惜了!不能痛快地拿刀砍那些反日分子了!哈哈!”

刺耳的笑声引来旁边几道目光。林默心中厌恶,面上却维持着谦和,微微欠身:“让诸位见笑了。手虽不便,但帝国军人的职责在心。用头脑为圣战效力,一样光荣。”他巧妙地避开了对方挑衅的话题。

“说得好!”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参谋本部中佐接口道,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佐久间和林默之间转了转,“密码战,是无声的战场,却决定着千军万马的生死。须贺君的专业,正是帝国急需的利器。来,我敬你一杯,祝早日肃清租界内的反日电台!”

“多谢前辈!”林默再次举杯,用右手稳稳地喝下清酒。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能感觉到,在这个看似热闹的场合里,无形的试探从未停止。那些看似随意的目光,那些不经意的问话,都在编织着一张细密的网。

宴会进行到中段,气氛愈加热烈。一名侍者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走向佐久间大佐的位置。托盘上放着一壶刚烫好的清酒。

就在侍者经过林默身后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穿着深色长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似乎喝得有些脚步虚浮,不知怎么地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猛地撞在了那名侍者身上!

“啊呀!”侍者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手中沉重的托盘连同滚烫的酒壶,瞬间失去了平衡,朝着林默的后背和僵硬的左臂方向,猛地倾覆下来!

滚烫的酒液!还有那沉重的瓷壶!

电光火石之间!林默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所有的神经都在尖叫!本能!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对危险近乎预知的恐怖本能!身体比思维更快,他就要向侧面疾闪!

但就在他肩膀肌肉发力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的左手,为什么完好无损?!”

是佐久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致命的质问!

不能躲!绝对不能以健全人的灵敏去躲!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他所有闪避的本能动作。他硬生生地、极其别扭地将身体定在原地,甚至微微侧身,将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残肢”左臂,迎向了那倾泻而下的滚烫酒壶!

“噗——哗啦!”

滚烫的清酒大部分浇在了林默的后背和左肩胛处,剧痛瞬间传来,皮肤如同被烙铁灼烧!但更沉重的打击是那沉重的瓷酒壶,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左臂外侧厚厚的纱布和夹板上!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林默牙缝里挤出。他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刷地一下布满了额头。左臂传来的剧痛是真实的,那厚厚的缓冲层虽然阻挡了酒壶的直接撞击,但巨大的冲击力依旧狠狠砸在尚未完全愈合的断骨处,痛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混蛋!” “八嘎雅鹿!”

惊呼和怒骂声同时响起。撞人的那个微胖中年人(林默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袖口一个不易察觉的“杜”字暗纹——青帮的人!)一脸惶恐地连声道歉。侍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

混乱中,佐久间大佐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须贺君!你怎么样?”他快步走了过来,挥手示意无关人等退开。

林默强忍着剧痛和几乎晕厥的冲动,用右手死死撑住桌面才没有倒下。他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冷汗涔涔,嘴唇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强行压抑的痛苦。他艰难地、带着浓重喘息地对佐久间说:

“没……没事,大佐阁下……卑职……卑职的左手……本就……废了……不……不碍事……” 他刻意强调着“废了”二字,声音断断续续,虚弱无比,仿佛刚才那一下撞击,彻底击溃了他强装的镇定。

佐久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关切之色似乎更浓了些,他微微蹙眉:“立刻叫军医来!须贺君,你的伤势需要重新检查处理。”他转头对渡边中尉吩咐道。

没有人注意到,在佐久间俯身查看林默被酒液浸透的军服和纱布时,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如同寒潭深处暗流涌动般的异色。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出现了预期裂纹的瓷器。

审讯室的门,是由厚重的生铁铸成。当它在身后沉闷地合拢时,发出的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种压抑的、仿佛将最后一丝外界光线都彻底吞噬的“轧——”的金属摩擦声。最后一点人间的声音——走廊里模糊的脚步声、远处隐约的电话铃声——都被这道门无情地隔绝。

瞬间,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死寂。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它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压迫着心脏,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发出空洞的回响。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陈旧的干涸血渍的腥气,还有一种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人体在极度恐惧下分泌出的汗腺和腺体的酸腐味道。这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地狱底层的独特气息。

惨白的光源来自头顶。不是普通的灯泡,而是镶嵌在屋顶的、毫无遮挡的几盏大功率碘钨灯。它们将炽烈的、毫无怜悯的光线垂直投射下来,将房间中央那张冰冷的金属椅,以及坐在上面的林默,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更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烙印,视野边缘一片模糊,仿佛随时会陷入彻底的黑暗。

林默被安置在这张椅子上。他的双手没有被铐住,但左臂的夹板和纱布在强光下异常显眼。右臂垂在身侧。军服的后背和左肩处,被清酒浸湿的深色痕迹还未完全干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

佐久间大佐就站在强光照射范围的边缘,身影一半隐在令人不安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如同一个从明暗交界处走出的幽灵。他换了一身常服,深色的料子吸走了大部分光线,让他清癯的面容更显轮廓分明。他没有看林默,而是背对着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墙壁上挂着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日本刀。不是战场上常见的制式军刀,而是一把古刀。漆黑的刀鞘,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在鞘口处缠绕着磨损的深色丝线。刀柄是深色的鲛鱼皮,握持的部分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它静静地悬在那里,没有任何杀气外露,却散发出一种比旁边墙上挂着的皮鞭、铁钳、电击器更令人心悸的、内敛的锋锐和历经岁月的沉重压迫感。

佐久间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缓缓拂过冰冷的刀鞘。指尖在刀柄与刀鞘的接合处——那个被称为“鲤口”的地方——略作停留。

“须贺君,”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柔和,与他抚摸古刀的动作一样,让人汗毛倒竖,“知道吗?这把刀,叫‘切刃’。不是什么名刀,它的主人,也早已化作尘土。”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强光造成的逆光效果下,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直地“望”向林默。

“刀存在的意义,就是切割。”他踱步向前,走到炽烈灯光的正下方,与林默隔着不过三步的距离,居高临下。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林默脸上,依旧是那种缓慢的、穿透性的审视。“切割布料,切割食物……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冰冷的针,“切割血肉,切割……肢体。”

林默的心脏骤然缩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强迫自己迎向佐久间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惊惧、茫然和一丝被长官深夜带入审讯室的委屈与不解。

“大佐阁下……卑职……卑职不明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你会明白的。”佐久间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但那绝不是笑意,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开端。他没有再逼近,反而走到审讯室角落一张简陋的小茶几旁。茶几上放着一个朴素的白瓷茶壶和两只同款的茶杯。他提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往其中一只茶杯里注入滚烫的茶水。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热气氤氲,散发出清雅的茶香,与这房间里的血腥气形成了荒诞而恐怖的对比。

他端起那杯热茶,转过身,朝着林默走来。脚步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须贺君左手不便,”佐久间停在林默面前,声音温和得近乎诡异,如同最体贴的长官在关怀受伤的下属,“我帮你端。”

他微微俯身,将那杯冒着灼人热气的白瓷茶杯,平稳地递向林默的右手方向。动作自然,毫无攻击性。

林默的右手本能地抬起,手指微微张开,准备去接那只杯子。他的全部精神都高度集中在佐久间递杯的手势、杯子的位置、那袅袅的热气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是试探?是麻痹?这杯茶……会不会是最后的毒药?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

就在林默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

佐久间握着杯子的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松了一下力。幅度极小,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爆裂声,猛地撕破了审讯室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只盛满滚烫茶水的白瓷杯,就在林默的指尖前方,毫无征兆地、直直地坠落!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

滚烫的褐色茶汤四溅开来,如同泼洒的血!细碎的、锋利的白色瓷片,如同炸开的弹片,瞬间迸射得到处都是!有几片甚至溅到了林默的裤脚和皮鞋上,留下湿热的痕迹。

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撞击,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林默的身体在杯子坠落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后一仰,这是任何人在面对突如其来声响和飞溅物时的本能反应。他的右手也下意识地向上抬了一下,似乎想要阻挡飞溅的碎片。他的瞳孔在强光下猛地收缩,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纯粹的、被巨大声响和意外惊到的骇然。冷汗瞬间从额角、后背渗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爆裂后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飞溅的水滴落地、碎片滚动、以及茶香混合着血腥气蒸腾的诡异声响。

佐久间静静地站在原地,维持着微微俯身递杯的姿势,仿佛刚才那致命的“失误”从未发生。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歉意,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瓷和茶渍上移开,抬起,再次落在林默脸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情。

他慢慢地、极其优雅地弯下腰。昂贵的毛料裤子膝盖处直接压在了冰冷、肮脏、还浸着茶水和碎瓷的地面上。他伸出带着雪白手套的右手,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污秽的审讯室,而是在京都某个静谧的茶庭。

他的指尖,精准地拈起了一片边缘最为锋利、闪烁着寒光的白瓷碎片。

他捏着那片小小的、致命的碎片,缓缓地直起身。雪白的手套上,沾染了一抹刺目的、如同新鲜血迹般的褐色茶渍。

佐久间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在林默脸上。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薄雾似乎瞬间消散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锐利到足以洞穿灵魂的寒光。他的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玩味与残酷的弧度。

他捏着那片染着茶渍的碎瓷,对着炽烈的灯光,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的艺术品。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依旧带着那种奇异的柔和,却字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入林默的心脏:

“五年前,满洲里。一个叫须贺次郎的帝国密码专家,被怀疑向苏俄泄露情报。证据确凿。”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冷的解剖刀,缓缓滑向林默那包裹着厚厚纱布、僵直垂着的左臂。 “是我,亲手……” 佐久间的视线,死死锁住林默的眼睛,嘴角那抹弧度愈发深刻、冰冷。 “……用这把‘切刃’,砍下了他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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