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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3:38:57

精选章节

沉没的樱花

我冒充日本情报官“青木”潜入敌营,却撞见真身被押进来。 刑讯室里,真青木突然用暗语警告:“樱花已谢,速离!” 为保身份,我不得不亲手处决了他。 次日,日军最高机密“樱花计划”意外落入我手。 当我伪造指令调动日军舰队时,军部突然来电: “青木君,帝国感谢你启动假旗行动。” 电台滴滴声中,我发现监听者竟是朝夕相处的同志。 枪口对准他时,他微笑:“青木同志,你杀的人够多了。”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上海滩,把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粘稠、阴冷的黑暗里。法租界边缘,这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在雨幕中如同蛰伏的野兽,窗户蒙着厚厚的黑布,透不出一丝光。里面,空气凝滞得如同死水,只有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和若有似无的铁锈味——那是血干涸后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渗进骨髓。

我,陈默,或者说此刻的“青木弘一”,就坐在这片死水的中心。身上挺括的日军少佐军服,是最好也最危险的伪装。指尖夹着的半截“樱花”牌香烟,烟灰已经积得很长,微微颤抖着,随时可能断裂。桌上摊开的电文,字迹在昏黄的台灯下扭曲如爬虫,却远不如我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来得真切。

一周前,代号“夜枭”的同志用生命换来的绝密情报只有一个代号:“樱花计划”。一个足以撬动整个华东战局、让无数人灰飞烟灭的庞然大物,却只有个代号,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必须找到它,在它绽放出致命花瓣之前。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粗暴的日语呵斥和一种拖拽重物的摩擦声,由远及近,重重地砸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和那脚步声同频共振。一种冰冷彻骨的预感,沿着脊椎蛇一般爬升。

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潮湿的冷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雨水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两个宪兵拖着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走了进来。那“东西”勉强还能看出人形,军服早已被撕扯得褴褛不堪,浸透了暗红的血污和泥水,像一件刚从屠宰场捞出来的破布。头颅无力地垂着,湿漉漉的头发黏在惨白浮肿的脸上,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有那身同样属于帝国情报系统的军服残片,以及肩章上模糊的少佐军衔标记,在昏黄灯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青木弘一。真正的青木弘一。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还在东京述职!

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我猛地掐灭了手中的烟,滚烫的烟蒂灼痛指尖也浑然不觉。我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钉在审讯桌粗糙的木纹上,仿佛那上面刻着救命的符咒。不能抬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常。我是青木弘一,帝国的少佐情报官。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维系着一线摇摇欲坠的清明。

“少佐!”押解的宪兵小队长佐藤立正,声音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闸北抓到的支那间谍!骨头硬得很,撬了一路也没吐出点有用的!”

另一个宪兵粗暴地将那瘫软的身体掼在审讯室中央冰冷的铁椅子上。沉重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那具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随即又软了下去,头颅歪向一边,几缕湿发黏在额头,露出小半张布满血污和青紫的脸。

佐藤狞笑着上前一步,抓起旁边木桶里泡着的、沉甸甸的皮鞭,鞭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水。“骨头硬?哼!到了青木少佐这里,就没有撬不开的嘴!让您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骨气’!”他高高扬起手臂,鞭子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狠狠抽下——

“啪!”

皮肉被撕裂的脆响刺耳地炸开。椅子上的人猛地弹起,又被铁椅上的皮带死死勒住,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撞击着冰冷的金属束缚。

每一鞭落下,都像抽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空气里弥漫开新鲜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我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必须凝固成一块冷漠的石头。我是青木弘一,帝国的铁血军官。审讯、拷打,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神刻意地扫过那具因剧痛而痉挛的躯体,带着一丝帝国军官惯有的、审视猎物的倨傲和残忍。

佐藤打得更起劲了,鞭影翻飞,血沫飞溅。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呜咽和喘息。

就在佐藤气喘吁吁,准备换更“有效”的手段时,椅子上那个一直垂着头、似乎只剩一口气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湿发黏在脸上,透过血污和肿胀,那双眼睛——那双几乎被痛苦淹没的眼睛——竟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直直地、精准地刺向了我!

他的嘴唇翕动着,裂开的伤口渗出血丝。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在积聚最后一丝气力。

审讯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过去。佐藤也停下了动作,狐疑地盯着他。

终于,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不是中文,是纯正的、带着京都腔调的日语,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来的:

“桜…は…散った…”(Sakura wa chitta... 樱花...已经...凋谢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审讯室里所有伪装的表象!

佐藤和其他宪兵一脸茫然,显然没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受刑者神志不清的呓语。

我的心脏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僵了四肢百骸!

“樱花已谢”——这是只有极少数核心情报人员才知道的最高级撤离暗语!是死到临头才会发出的、对同伴最后的警示!他在对我说话!他知道我是谁!他在用生命警告我:身份已暴露,危险迫近,立刻撤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攫住了我的喉咙,几乎让我窒息。我的瞳孔在军帽的阴影下不受控制地急剧收缩。那双眼,那双死死盯着我的、饱含痛苦却异常清醒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他在告诉我,他认出了这个冒牌货,并且,用他仅存的方式,发出了最后的警报!暴露了!彻底暴露了!就在这帝国情报站的核心,在这群豺狼环伺的魔窟里!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受刑者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像破风箱般拉扯着。佐藤和宪兵们面面相觑,显然被这句突兀的、意义不明的日语搞懵了,目光在我和椅子上垂死的人之间游移不定,带着狐疑和询问。

时间,仿佛被这血腥的空气冻结了。每一秒的拖延,都是致命的。空气里那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还有受刑者身上散发出的绝望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催命符。那双眼睛,那双穿透一切伪装的、来自真正青木的眼睛,像地狱的烙印,死死地钉在我身上,无声地传递着那个令人肝胆俱裂的真相:身份已败露!这魔窟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丝空气,都对我张开了獠牙!

冷汗,冰凉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粘腻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但脸上,那张属于“青木少佐”的面具必须焊死!一丝一毫的动摇,都会引来瞬间的毁灭。

“八嘎!”(混蛋!)我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暴戾的狂怒,像一把冰冷的刺刀狠狠劈开了凝滞的空气。这突如其来的咆哮让佐藤等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我猛地站起身,军靴重重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我几步冲到铁椅前,居高临下,用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椅子上的人,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

“卑劣的支那猪猡!”我用日语厉声咆哮,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液,“竟敢用帝国的语言装神弄鬼!妄图扰乱视听?说!是谁指使你的?!‘樱花计划’的情报在哪里?!”

我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唾沫星子飞溅。这狂怒的表演必须足够真实,足够掩盖我内心那濒临崩溃的恐惧和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愧疚。我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发出嗡嗡的轰鸣。椅子上的青木,在听到“樱花计划”四个字时,肿胀的眼皮似乎极其微弱地抬了一下,那浑浊绝望的眼底深处,仿佛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是震惊?是了然?还是更深沉的悲哀?快得无法捕捉。

“少佐阁下!”佐藤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急于表现和邀功的急切,“请把这个顽固的间谍交给属下!属下保证,天亮之前,一定让他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包括他的祖宗十八代!”他狞笑着,目光贪婪地扫过刑具架上的各种金属器具,那眼神比野兽更凶残。

“天亮之前?”我猛地侧过头,凌厉如刀锋的目光狠狠劈在佐藤脸上,声音陡然降到了冰点以下,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佐藤君,你的效率,是跟乌龟学的吗?”

佐藤脸上的急切瞬间僵住,被这冰冷的斥责噎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一下,却不敢反驳:“哈…哈依!属下…属下无能!”

我缓缓转过身,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椅子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身上。他瘫在那里,像一滩彻底失去生机的烂泥,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身象征着帝国情报精英的残破军服,此刻都成了对我最残酷的嘲讽和最尖锐的控诉。

不能再等了。每一秒都可能是生死的界限。任何形式的拷问继续下去,只要他再发出一个音节,或者一个眼神,都足以将我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必须封口!用最直接、最彻底、最符合“青木少佐”身份的方式!

一股冰冷的决绝,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犹豫和翻腾的情绪。心脏沉到了冰海的最深处。

我的手,稳定得可怕,伸向腰间。那里,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军服传递到指尖——南部式手枪,帝国军官的佩枪。黄铜的枪柄光滑而沉重,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我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动作,拔出了它。枪身流畅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咔嚓。”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子弹上膛。这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如同惊雷炸响!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佐藤和几个宪兵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恐惧,齐齐聚焦在我手中的枪上。

椅子上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致命的威胁,身体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头颅似乎想抬起,却终究无力地垂落下去。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在血污肿胀中艰难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睛,再次对上了我的视线。没有了愤怒,没有了震惊,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彻底的绝望,和一丝……解脱?那眼神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深处,让我握着枪柄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死白,几乎要嵌入冰冷的金属里。

“帝国情报机构的威严,不容亵渎!”我的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死刑的冷酷,“任何试图窃取帝国核心机密、扰乱视听的行为,都只有一个下场!”

我没有看任何人。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握枪的手上,灌注在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的每一寸肌肉纤维上。手臂平举,枪口稳定地、精准地,对准了铁椅上那颗无力垂落的头颅。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灵魂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青木少佐”冷酷无情的躯壳,一半是“陈默”在无声地尖叫、崩溃。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只有那个血污的身影和冰冷的枪口,在视野中无限放大。

扳机,冰冷的金属扳机,紧贴着食指的指腹。扣下去,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决绝的发力。整个世界都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扳机簧片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预压阻力。

“不……”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淹没在喘息中的气音,从铁椅的方向传来。微弱得如同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幻觉。

就在那个音节即将消散的瞬间,我的食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仿佛不属于我的力量,猛地向内扣动!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窄、封闭的审讯室里轰然炸开!巨大的声浪猛烈地撞击着四面墙壁,震得人耳膜刺痛欲裂,连头顶昏黄的灯泡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投下疯狂跳动的光影。

枪口喷出的炽热火焰一闪而逝,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压过了血腥气,呛人口鼻。

铁椅上那颗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随即无力地耷拉下来。额头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边缘带着灼烧痕迹的黑红色孔洞,正汩汩地涌出粘稠的血液和灰白色的浆液,顺着血污狼藉的脸颊蜿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凝固了。

我的手臂依旧平举着,保持着射击后的姿势。枪口,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握枪的手,稳得如同焊死在半空,没有一丝颤抖。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支撑着这副躯壳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哀嚎。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耳朵里灌满了枪声过后的巨大嗡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佐藤和几个宪兵彻底惊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们大概从未见过“青木少佐”如此暴烈、如此直接、如此……不合规矩的处决方式。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举枪的手臂。动作僵硬,仿佛关节生了锈。冰冷的枪身离开手掌的瞬间,那彻骨的寒意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

我转过身,目光扫过佐藤等人惊愕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刻意营造的、余怒未消的冰冷。

“拖出去。”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处理干净。今晚的事情,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多余的议论。明白吗?”

“哈…哈依!”佐藤猛地一个激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挺直身体,声音因为惊悸而有些变调,“属下明白!绝对保密!”他朝旁边的宪兵使了个眼色。

两个宪兵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动作粗暴地解开铁椅上的皮带,像拖一袋垃圾一样,将那具尚有余温、头颅软软垂下的尸体拖了出去。沉重的躯体在地面上留下一条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拖痕。

审讯室的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拖拽尸体的声音。

死寂。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下来的审讯室中央。浓重的硝烟味、新鲜的血腥味、还有之前残留的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如同粘稠的油污,死死地包裹着我,令人窒息。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冲到角落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脏水桶边,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酸水涌上。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鬓边滚落,浸透了军帽下的头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从指尖到膝盖,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支撑着身体的手掌,死死抠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指甲几乎要折断。

那声枪响,那头颅后仰的画面,那双绝望的眼睛……像永无止境的噩梦,在眼前疯狂闪回、放大。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呐喊:你杀了自己的同志!你亲手杀了他!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个该死的任务,你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恨的刽子手!

“呼…呼…”我大口喘着粗气,试图将那些撕裂灵魂的画面和声音压下去。不行,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任务!那个该死的“樱花计划”!那个同志用命换来的代号!那个真正的青木用生命发出的警告——身份可能已经暴露!这栋楼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可能充满致命的毒刺!

活下去。完成任务。这是唯一的救赎,也是唯一的复仇!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审讯室门。门外的走廊尽头,是这座情报站的心脏——机要档案室。那里,或许就藏着“樱花计划”的真相。这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软弱和混乱。

必须去!现在就去!趁这血腥的处决带来的混乱还未平息,趁所有人的神经都还绷在刚才的震惊中!

我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不知何时流下的、冰凉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苦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决绝。对着审讯室角落里那块模糊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我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军服衣领,将腰间的枪套扶正。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疲惫,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深处,仅存的最后一丝属于“陈默”的软弱被彻底冰封,只剩下“青木弘一”的坚硬和冷酷。

推开审讯室沉重的铁门,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佐藤他们大概还在后面处理尸体。很好。

我迈开步子,军靴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某种刻意节奏的“咔哒、咔哒”声,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这声音像鼓点,敲打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也像宣言,宣告着“青木少佐”的归来。每一个路过的办公室门口,无论是值班的军官还是匆匆走过的文员,看到我时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微微鞠躬,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畏惧。刚才审讯室那一声突兀的枪响,显然已经传开了。

档案室的门紧闭着,厚重的橡木门板无声地诉说着里面的秘密。门口并没有常设的守卫——这是情报站内部核心区域,守卫主要在外围。我掏出钥匙,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微微一颤。插入锁孔,转动。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油墨和尘埃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栅。一排排高大的铁皮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可能的目光。没有开灯,凭借着记忆和对房间布局的了解,摸索着走向最里面、靠着最安全内墙的那一排柜子。这些柜子存放的都是绝密级文件,锁具也更加复杂。

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内心的焦灼和恐惧。刚才处决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现,我用力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冰冷的铁柜。钥匙插入最深处那个标着“特甲”字样柜子的锁孔,转动。又是一声轻微的“咔哒”。柜门被拉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硬壳文件夹,标签在微弱的光线下难以辨认。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快速而仔细地摸索着那些标签上的盲文凸点——这是为了在紧急情况下盲操作而设计的。一个个名字、代号在指尖滑过……

突然,指尖的触感停住了。一个文件夹的标签上,凸点的组合异常熟悉——“Sakura”(樱花)。

就是它!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比其他文件略厚的文件夹抽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来不及细看,我迅速关上柜门,落锁。将文件夹紧紧夹在腋下,快步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的橡木办公桌旁——这是档案室主管的桌子。

窗外路灯的光线稍微充足一些。我背对着门,用身体挡住可能从门缝透进来的视线,将文件夹摊开在桌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翻开硬壳封面。第一页,赫然是一份用紫色油墨打印的绝密文件。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我的双眼:

《“樱花”假旗作战计划(最终修订案)——绝密·限帝国海军省、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

假旗?!不是战略进攻计划?!

巨大的错愕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我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急速向下扫掠:

“……核心目标:制造足以激怒帝国军民、并为帝国后续全面行动提供充分法理依据之重大事件……由潜伏于上海法租界之帝国特工‘青木弘一’(代号:影武者)负责具体实施……启动信号:代号‘影武者’主动获取并‘破译’该计划核心指令……行动代号:‘沉没的樱花’……”

后面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我只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青木弘一(代号:影武者)”……“主动获取并破译”……“启动信号”……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什么战略计划!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巨大的、血腥的陷阱!所谓的“樱花计划”,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假旗行动!目的就是制造一个天大的借口!而我这个冒牌的“青木”,这个他们以为的“影武者”,正是他们选定的点火人!那个真正的青木,他最后那句“樱花已谢”,不仅仅是警告我撤离……他是在用生命告诉我,这个“樱花”本身就是剧毒,是陷阱!而我,亲手处决了他,也亲手把自己推到了这个恶魔计划的核心启动者的位置!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成了敌人计划里最关键的那颗棋子,一颗自以为是的、沾满同志鲜血的棋子!

就在这时!

“嗡——嗡——嗡——”

档案室外,走廊尽头那间专属机要通讯室的蜂鸣器,突然发出了尖锐、急促、连续不断的鸣响!这是最高优先级、来自本土军部或派遣军总司令部的直通加密专线被接通的信号!那刺耳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橡木门,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冷汗瞬间再次湿透后背!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

我猛地合上那份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文件夹,动作快得近乎粗暴。腋下夹着这致命的证据,我强迫自己迈开僵硬的双腿,几乎是冲出了档案室的门,反手落锁。走廊里,那蜂鸣器的尖叫更加刺耳,像催命符一样撕扯着神经。几个值班军官已经闻声从各自的房间里探出头,脸上带着惊疑。

通讯室的门虚掩着。我一步跨入。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台闪烁着幽绿色灯光的笨重加密电台。戴着耳机的通讯兵显然也被这最高优先级的信号惊到了,正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旋钮,看到我进来,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猛地站起:“少佐!是…是东京大本营!海军省转来的最高加密线路!”

“接进来!”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通讯兵的脸和手,确认他操作的每一个步骤——必须确保这条线路的绝对保密性。

通讯兵飞快地在电台复杂的键盘上敲下一长串指令。随着“滴”的一声确认音,电台中央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阵短暂的电流嘶嘶声,随即被一个冰冷、威严、毫无感情的中年男音取代。那声音带着帝国高级官僚特有的、刻板而疏离的腔调,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通讯室里:

“青木少佐,这里是海军省作战部次官中村。密令编号:海作密特甲第零三九七号,确认收到。”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我的心上。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恭敬:“哈依!青木弘一确认!请次官阁下训示!”

短暂的沉默。电台里只有细微的电流底噪。这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尘埃落定的意味:

“‘影武者’行动已确认启动。帝国海军联合舰队第三分遣队,将于六小时十五分钟后,按你方伪造指令所指示之航线及时间,进入预定‘冲突区域’。”

伪造指令……冲突区域……

我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跳起来!他们知道了!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在伪造指令!他们正等着我这么做!我强行控制住呼吸的节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扬声器里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着它冷酷的宣判:“你方成功启动‘樱花’假旗行动之核心环节,帝国海军省及参谋本部,深表嘉许。”

嘉许?!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极致荒谬和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心脏!我的“成功”,正是敌人整个阴谋的最高潮!我成了他们手中最锋利、也最可悲的刀!

“帝国,”那个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高高在上的满意,“感谢你的‘忠诚’与‘高效’,青木君。”

“青木君”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侥幸!他们称呼的是“青木君”,而不是“影武者”或别的代号。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认可我这个“青木弘一”的身份?还是……这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个死在我枪下的真正青木,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无数混乱恐怖的念头瞬间在脑中爆炸!

“行动后续指令及嘉奖令,将于事件确认后即刻下达。保持通讯静默。完毕。”冰冷的电子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单调的、宣告终结的“嘟——”长音在通讯室里空洞地回响。

通讯兵摘下耳机,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看向我:“少佐,大本营的嘉许!”

我没有看他。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被提升到了极限。通讯室里死寂无声,只有电台设备内部元件工作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滋滋”电流声,如同蚊蚋低鸣。然而,就在这底噪之中,一丝极其细微、极其规律、几乎与背景噪音融为一体的“滴…嗒…滴…嗒…”声,像幽灵般钻入了我的耳中。

摩尔斯电码!有人在监听!就在这栋楼里!而且,这声音的来源……很近!

我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通讯室狭小的空间——墙壁、天花板、设备……最后,猛地定格在通讯兵坐椅后方,靠近墙角通风管道百叶窗的位置!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

“出去。”我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通讯兵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些发懵:“少…少佐?”

“立刻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通讯室十米之内!违令者,军法处置!”我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狠狠刺向他。那里面蕴含的杀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疑惑。

“哈…哈依!”通讯兵吓得脸色发白,慌忙立正鞠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通讯室,反手带上了门。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

通讯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死亡倒计时般的微弱“滴…嗒…”声。我缓缓地、无声地移动到墙角那个通风口下方。老旧铁皮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后面管道深邃的黑暗。

监听者就在里面。离我只有咫尺之遥。他听到了刚才的一切。听到了大本营的“嘉许”,听到了“樱花计划”的真相,听到了我的身份被帝国高层以“青木君”的名义确认……他知道了全部!

杀了他!必须立刻杀了他!这是唯一的选择!任何犹豫都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冰冷的杀意瞬间充斥了四肢百骸。我再次拔出了腰间的南部式手枪。这一次,动作更加稳定,更加决绝。枪口,稳稳地抬起,对准了那片发出声音的通风百叶窗的黑暗缝隙。

“出来。”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死亡的气息,“否则,下一颗子弹会穿过铁皮,打爆你的头。”

通风管道里的“滴…嗒…”声骤然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电台残留的微弱电流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通风管道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那块布满灰尘的百叶窗盖板,从里面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脸,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那缝隙的阴影中探了出来。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通讯室昏暗的灯光下时,我握枪的手,第一次,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张脸苍白、清瘦,带着长期熬夜的疲惫和营养不良的痕迹。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边缘磨损的黑框眼镜。眼镜片后,是一双此刻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震惊、痛苦、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沉的悲哀。

是李清河!

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埋首在电文堆里、手指因为长期敲击电键而微微变形的情报站电讯组技术员!那个每次我深夜加班时,会默默递给我一杯热茶、说话细声细气的年轻人!那个……我们安插在这魔窟深处、代号“琴弦”、负责监听内部异常通讯的……同志!

怎么会是他?!朝夕相处的……同志?!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眼前一阵发黑,握枪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瞄准!我成了敌人计划的核心执行者,我亲手处决了真正的同志(青木),而现在,枪口对准的,是另一个朝夕相处的、用生命在传递情报的同志!

“陈默同志……”李清河的声音从通风口传来,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极度压抑的哽咽和无法形容的痛楚。他没有叫我“少佐”,也没有叫我“青木”。他叫的是“陈默同志”。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你杀的人……”他透过眼镜片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和盔甲,直刺入灵魂最黑暗的角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绝望,“已经够多了。”

枪口,依旧颤抖着,死死地对着他的眉心。扳机上的食指,冰冷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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