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该醒了
日军占领下的江城,我是伪政府翻译官陈默。 审讯室烟雾缭绕,日军少佐浅野让我翻译地下党的口供。 犯人突然抬头,用暗语说:“夜莺该醒了。” ——那是我的代号。 浅野盯着我:“陈桑,他说什么?” 我喉结滚动:“他说……想喝家乡的米酒。” 当夜我冒险取出死信箱情报:日军将在三日后发动“樱花凋零”计划,用伤寒病毒清洗贫民窟。 前往销毁证据途中,发现死信箱已被特高课监控。 卖烟少年小石头突然倒地抽搐,血从口中涌出。 浅野从暗处走出,皮鞋踩住少年头颅:“陈桑,解释下这孩子的领口为什么绣着夜莺?” 雨点砸在脸上,我摸向腰间手枪。 身后传来拉枪栓的声响。
审讯室里的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烟雾,混合着汗水的酸馊、铁锈的腥气,还有一种更隐秘的、若有似无的甜腻——那是恐惧在高温下蒸腾出的味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头顶那盏昏黄的电灯,像一只垂死的眼睛,光线浑浊无力,勉强勾勒出室内扭曲的影子。
我,陈默,就站在这片浑浊的中心,呼吸着这令人作呕的空气,脸上却覆着一层精心打磨的冰壳。身上那套熨帖得一丝不苟的伪政府翻译官制服,深灰色的料子,冰冷的铜扣,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它像一副沉重的甲胄,隔绝了外界,也锁住了我内里翻江倒海的真实。
桌子对面,是浅野少佐。他斜倚在椅背上,姿态松弛,甚至带着点慵懒,仿佛眼前不是审讯,而是一场乏味的消遣。他指尖夹着的“金蝙蝠”香烟,烟头明灭,袅袅青烟蛇一样盘旋上升,扭曲了他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刻薄冷硬的面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一切,包括我。
“陈桑,”浅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烟雾,“继续。让这个顽固的支那人明白,与大日本帝国作对的下场是什么。”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那个被缚在刑椅上的人。
我的目光,终于落到刑椅上那个血葫芦般的人身上。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褴褛的布片被暗红的血痂和污垢黏在肿胀变形的躯体上,裸露的皮肤遍布青紫、焦黑和翻卷的伤口。头无力地垂着,乱发纠结,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胸膛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起伏,证明那里面还残存着一丝活气。
喉咙深处仿佛堵着一团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我强迫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将浅野刚才那番关于“大东亚共荣”的“恩赐”和“不识抬举者必遭天谴”的威胁,一字一句,翻译成冰冷的汉语。
“……天谴……”我的话音在浑浊的空气中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就在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刑椅上那个垂死的人影,头颅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抬了起来。那张被血污和肿胀完全覆盖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轮廓,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和血痂的缝隙中骤然亮起。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灼热,像即将燃尽的炭火迸发出的最后一点星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干裂、肿胀、沾满血沫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烟雾吞噬的气流声。但那气流声,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夜…莺…该…醒…了…”
五个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摩擦气管的嘶嘶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
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冰锥一样刺向四肢百骸。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流的轰鸣!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冰壳,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布满裂纹,几乎要片片剥落。我能感觉到脸颊的肌肉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搭在桌沿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骇。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玻璃。
“陈桑?”浅野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脖颈。他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慵懒,变得如同捕猎前的鹰隼,锐利得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这个顽固的共匪,刚才说了什么?”他吐出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直直喷向我的脸,“我似乎听到……他提到了某种鸟类的名字?嗯?”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破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浅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我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上反复刮擦。那目光里没有明确的怀疑,只有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审视和玩味。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掌心的刺痛提醒着我必须立刻做出反应。大脑在极度的惊骇和冰冷的求生本能间飞速运转。
“哈……”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干涩的笑,仿佛是被这荒谬的场景逗乐了,又像是在掩饰喉头的不适。这笑声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显得异常突兀。我抬起手,用指关节揉了揉太阳穴,动作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枯燥又令人烦躁的工作。
“浅野少佐,”我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低沉沙哑了些,带着一种翻译官特有的、略带疏离的职业腔调,“您多心了。他神志已经不清楚了,完全是胡言乱语。”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刑椅上那再次垂下去的头颅,语气里刻意掺入一丝鄙夷和讥讽,“他刚才说……想喝家乡的米酒了。”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浅淡、近乎没有的弧度,“大概是痛糊涂了,或者……在做最后的梦吧。”
浅野没有立刻说话。他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两三秒。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在掂量我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分量。审讯室里只有香烟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刑具上未干血滴落在地面的“滴答”声。
终于,他缓缓靠回椅背,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毫无温度的笑容。“米酒?”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真是……愚蠢又可悲的支那猪。”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带下去!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两个如狼似虎的宪兵冲进来,粗暴地将那瘫软的身体拖了出去,在地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拖痕。浅野拿起桌上的文件,不再看我,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陈桑,下午的会议记录,整理好送到我办公室。”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
“是,少佐。”我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
走出审讯室厚重铁门的瞬间,外面走廊相对“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我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那股浓烈的血腥和烟草混合的恶臭似乎已经渗入了我的骨髓,挥之不去。扶住冰冷的墙壁,指尖传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激灵。走廊尽头传来被拖行者的微弱的呻吟,还有宪兵粗暴的呵斥声,渐渐远去。
“夜莺该醒了……”
那五个字,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深深扎进脑海,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尖锐的剧痛和冰冷的恐惧。他认识我?他是谁?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暴露我?是试探?是警告?还是……绝望中的托付?
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沿着冰凉的脊椎悄然滑下,浸透了内里的衬衫。
暮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江城最后的天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路灯早早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勉强撕开城市浓重的阴影,却更添几分阴郁诡谲。
我裹紧了身上的黑色薄呢大衣,竖起领子,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步履匆匆。皮鞋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在空旷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条通往老城区码头区的路,七拐八绕,狭窄而破败,是江城最见不得光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垃圾腐烂的酸臭,还有劣质煤烟呛人的味道。墙壁上布满青苔,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偶尔有野猫从垃圾堆里窜出,绿莹莹的眼睛一闪而过,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审讯室那最后五个字带来的剧痛和恐惧。浅野那审视的、如同刮骨般的目光,反复在脑海中闪现。暴露了吗?还是仅仅是一次危险的试探?那个垂死的同志……他是否还活着?疑问和焦虑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我的神经。
目的地是“同福巷”深处,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巷子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低矮破败、摇摇欲坠的木板房,多数已废弃。尽头处,一面斑驳的旧墙,墙根下,常年堆放着附近人家丢弃的破瓦罐、烂竹筐之类的杂物,散发着霉烂的气息。这就是“鹧鸪”——组织上一个极其隐秘的“死信箱”。情报,就藏在那堆杂物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半埋在湿泥里的破瓦罐底部,用油纸紧紧包裹着。
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迅速而谨慎地融入巷口的黑暗。没有立刻靠近目标点。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墙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江水拍岸声,和更远处模糊的汽笛鸣响。空气粘稠而冰冷,带着暴雨前特有的沉闷压力。
几分钟,漫长如同几个世纪。确认没有异常声响,我才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无声地潜向那堆杂物。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熟悉的破瓦罐边缘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又绝对不该属于此地的气味,猛地钻入鼻腔!
是“朝日”牌香烟的味道!
日本军官特供的那种,带着一股特殊的、廉价的香精气息。这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巷子固有的霉烂和垃圾酸臭中,若非高度警觉,几乎无法察觉。但对我来说,这气味无异于一道炸雷!它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猛地收紧!
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不是巧合!浅野!他果然起了疑心!他的人在守株待兔!
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大脑在极度的惊骇中反而异常清醒。取情报?绝不可能!目标暴露了,现在唯一要做的,是立刻销毁!必须赶在特高课的狗扑上来之前,毁掉那个瓦罐里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
不再犹豫!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堆致命的杂物,朝着巷子另一个方向——通往江边更混乱的棚户区——发力狂奔!脚步声在寂静的窄巷里骤然炸响,如同惊雷。
几乎在我迈出第一步的同时,巷子两侧那些黑洞洞的破败窗户后面,瞬间闪出几道迅疾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却又带着致命的杀机,从不同的角度向我包抄过来!他们像训练有素的猎犬,早已布好了口袋,只等我触动机关!
“站住!”一声厉喝,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在身后炸响。
风声在耳边呼啸,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后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就在冲出巷口,即将汇入前方相对开阔、人流稍多的码头区边缘时,异变陡生!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斜刺里猛地撞了出来!猝不及防之下,我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定睛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约莫十二三岁的卖烟少年。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木制烟匣,脸上满是惊恐和灰尘。显然,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逐吓坏了,慌不择路。
“滚开!”我低吼一声,试图推开他继续前冲。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少年那双原本写满惊恐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又清晰无比。那不是纯粹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决绝?
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少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像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攥住,又像是触了高压电!他整个人蜷缩着倒向冰冷湿滑的地面,怀里的烟匣“哗啦”一声摔开,劣质的纸烟散落一地。他的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绷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声响。
下一秒,大股大股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江水的腥气!那血不是流淌,是喷射!溅射在肮脏的地面,也溅到了我的裤脚和皮鞋上,留下几点温热粘稠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我的脚步如同被钉死在地面上,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刺目的猩红和少年剧烈抽搐、口中不断涌血的恐怖景象。
“啧,真是……太不体面了。”
一个冰冷、熟悉、带着金属质感和毫不掩饰的嘲弄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自身后传来。
沉重的、带着铁掌的军靴,踩踏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咔哒”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靠近。
浅野少佐的身影,从巷口更深沉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外面披着深色的军用呢子大衣,领章在昏黄路灯下闪着幽冷的光。他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令人极度不适的、仿佛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玩味笑容。他甚至没看地上垂死抽搐的少年一眼,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直直地刺向我。
他走到少年身边,停下。锃亮的黑色军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作呕的优雅,随意地踩在了少年那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头颅侧面。少年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
浅野微微俯身,视线越过少年濒死的躯体,牢牢锁定我惨白的脸。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更大的、充满恶意的弧度。
“陈桑,”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前沉闷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真是令人意外啊。看来我们的‘鹧鸪’窝,引来了不止一只鸟?”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少年那破旧衣领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小块颜色略深、针脚细密的补丁。
“不过,我现在更好奇的是……”浅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赤裸裸的审判意味,“请你解释一下,这个肮脏的小共匪,他衣领上绣着的……那只小小的夜莺,是什么意思?”他的靴底,在少年沾满血污的头颅上,极其轻微地碾了一下。
“夜莺……”
冰冷的雨点,终于穿透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开始砸落下来。起初是疏疏落落的几滴,沉重而冰凉,砸在脸上、脖颈上,激起一阵寒栗。很快,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石板路和江面上,织成一片密集而喧嚣的白噪音,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水幕之中。
浅野的声音,那句冰冷的质问——“夜莺”,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雨点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浇灭心脏深处疯狂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混杂着极度的恐惧、被彻底揭穿的绝望,以及对眼前这个踩着少年头颅的恶魔刻骨铭心的憎恨!
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又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降温。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磕碰。
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扫向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小石头——那个总是机灵地穿梭在码头区,用清脆童音喊着“先生,买包烟吧”的孩子,此刻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泥水里。他的抽搐已经变得极其微弱,每一次微弱的痉挛都牵动着嘴角涌出更多的血沫,和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水洼。浅野那只锃亮的军靴,依旧冷酷地踩在他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头上,仿佛那不是一条生命,而是一块肮脏的垫脚石。
“夜莺……”
这个词在脑海中疯狂回响,与小石头领口上那个模糊的、针脚细密的补丁图案重叠在一起。那是他身份的证明,也是我……致命的证据。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潜伏,所有的挣扎和小心翼翼,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暴露在冰冷的雨幕和浅野那双洞悉一切、充满嘲弄的眼睛之下。特高课早已张开了网,而我,连同我的联络人,都成了网中无处可逃的猎物。小石头,他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警示,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怆与毁灭冲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没有时间思考后果,没有空间权衡利弊。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火山喷发般不可遏制地占据了整个大脑——杀了他!
杀了浅野!
杀了这个踩着小石头头颅、摧毁了我们一切的恶魔!
就算死,也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右手,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闪电般摸向腰间!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那是我的配枪,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王八盒子)。枪柄的轮廓在湿冷的掌心变得无比清晰。
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就在指尖即将扣住枪柄、将它从枪套中拔出的那一刹那——
“咔嚓!”
一声清脆、冰冷、带着致命金属质感的声响,如同冰锥刺破耳膜,极其突兀又无比清晰地,在我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那是枪栓被用力拉开的、金属部件精密咬合的声音!
这声音,比浅野的质问,比小石头濒死的抽搐,甚至比这倾盆的冷雨,都更加直接、更加致命地击中了我!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将那股刚刚燃起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瞬间冻结!
我的动作,拔枪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途。身体如同被瞬间施了定身咒,每一个细胞都在那冰冷的枪栓声下凝固。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腰部位,一个冰冷的、坚硬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圆形金属物体,隔着湿透的衣服,死死地顶了上来!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持枪者稳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它抵住的不是皮肉,是心脏!是灵魂!
不用回头。那拉枪栓的声音,那枪口的触感,已经足够说明一切。浅野不是一个人。他布下的陷阱,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出口?在我看不见的身后,至少有一支枪,甚至更多,早已瞄准了我的后心。只要我的手指再移动一寸,下一秒,我的身体就会被打成筛子,像小石头一样倒在这冰冷的泥水里。
浅野脸上的笑容,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在密集的雨幕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胆俱裂。那是一种混合着残忍、得意和绝对掌控的狞笑。他微微歪着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欣赏落入蛛网的飞虫,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味,静静地欣赏着我此刻僵硬的姿态和脸上无法掩饰的绝望。
他踩着少年头颅的靴子,甚至没有移动分毫。那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连拼死一搏的资格,都没有。
冰冷的枪口,如同毒蛇的獠牙,在后腰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眼前浅野那张狞笑的脸在雨幕中扭曲变形。指尖离腰间的枪柄只有毫厘,却如同隔着天堑。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每一块肌肉都因极度的紧张和冰冷的绝望而绷紧到极限。
时间在暴雨的冲刷下,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折磨。巷口深处,刚才那几个包抄过来的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声而迅疾地围拢上来,彻底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他们沉默地站在雨幕中,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黑色人墙,只有手中武器在昏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冰冷的幽光。
浅野微微抬了抬手,动作优雅得如同指挥一场音乐会。一个黑影立刻上前一步,动作粗暴而精准,一把将我腰间的手枪卸下。冰冷的金属被剥离的感觉,像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紧接着,另一只手开始在我身上快速而熟练地摸索——腋下、后腰、小腿……每一个可能藏匿武器或情报的部位都被彻底搜查。那双手冰冷、带着训练有素的力度,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有冰冷的效率。搜查完毕,那人退后一步,沉默地摇了摇头。
浅野似乎并不意外,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向前踱了一步,锃亮的军靴踩在浑浊的泥水坑里,溅起几朵肮脏的水花。靴尖,离地上小石头那只无力地摊开在泥水中的、沾满血污的小手,只有寸许。
“陈桑,”他开口了,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惋惜腔调,如同毒蛇在耳畔嘶嘶低语,“你太让我失望了。帝国待你不薄,给了你身份,给了你地位……”他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而你,却选择背叛,与这些肮脏的老鼠为伍?”他微微俯身,目光扫过小石头那张被血污和雨水覆盖、已然失去所有生气的小脸,又缓缓抬起,锁住我的眼睛,“为了什么?嗯?为了这些……毫无价值的支那猪猡?”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经上。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不是为了什么光明的未来,仅仅是为了“毫无价值的支那猪猡”——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积压的怒火和屈辱。我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视线却死死钉在浅野那张虚伪的脸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呵……”浅野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他直起身,不再看我,而是对着周围的黑影挥了挥手。“带回去。”命令简洁而冰冷。“好好‘招待’我们的翻译官。我要知道,这只‘夜莺’,到底唱了多少不该唱的歌,给哪些不该听的人。”
两个黑影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铁钳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极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被粗暴地押着,转过身。
就在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那片泥泞的地面。小石头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里,像被遗弃的垃圾,在暴雨的冲刷下,身下那滩暗红色的血水正被迅速冲淡、扩散,蜿蜒地流向低洼处,最终汇入更肮脏的水沟。他领口上,那只模糊的“夜莺”图案,在浑浊的泥水中若隐若现,随即被更多的雨水彻底覆盖、抹去……
心,在那一刹那,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吉普车冰冷的铁皮顶棚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车窗玻璃被水幕彻底覆盖,扭曲了外面昏黄迷离的街灯光影,将江城变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抽象画。车内的空气带着皮革、机油和湿衣服混合的沉闷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我被两个穿着便衣、但浑身散发着特高课特有阴冷气息的壮汉夹在后座中间。他们的身体如同两堵冰冷的墙,将我死死地挤压在狭窄的空间里。手腕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了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雨点敲打车顶的噪音,以及身边特高课特务粗重而刻意的呼吸声。
车子没有开往阴森恐怖的宪兵队本部,也没有开往特高课那令人闻风丧胆的秘密审讯点。它在雨夜的街道上穿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最终驶入了伪政府办公区后方一条僻静的辅路,停在一栋熟悉的三层洋楼前——我的办公室兼临时住所就在这栋楼的二楼。
押解没有丝毫松懈。一左一右,如同押解重犯,我被推搡着踏上湿滑的台阶,穿过同样冰冷寂静、只回荡着我们脚步声的走廊。最终,停在了我那间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前。
其中一个特务掏出钥匙——显然,他们早已掌控了这里的一切——打开了门锁。
“进去!”一声低沉的呵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被粗暴地推进了房间。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紧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反锁的“咔哒”声。清晰的落锁声,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街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书桌、椅子、文件柜……一切都保持着下午离开时的样子,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陌生和冰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和纸张的气息,以及一种……被彻底搜查翻动过的、凌乱而压抑的味道。
我踉跄一步,站稳。没有试图去开灯,也没有去看门锁。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书桌正对着窗户,桌面上似乎比离开时多了一样东西——一个薄薄的、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
心脏猛地一沉。
我慢慢走到书桌前。窗外的雨依旧滂沱,雨水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将外面的灯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映照在桌面上那个突兀的文件夹上。它就那么随意地放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宣判。
指尖微微颤抖,带着冰凉的雨水和未干的冷汗,我翻开了文件夹的硬质封面。
里面只有一张纸。
纸张质地优良,抬头印着刺眼的“大日本帝国陆军驻江城宪兵司令部”字样和象征武力的菊花纹章。上面是打印工整的日文报告,标题触目惊心:「樱花凋零」计划 实施纲要(绝密)。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
“……目标区域:城西下只角棚户区(‘老鼠巷’、‘烂泥塘’、‘棺材铺’一带)……” “……实施时间:自命令下达起72小时内……” “……清除方式:伤寒杆菌(代号‘落樱素’)水源投放……预计感染率90%以上……自然清除低劣人口……为大东亚新秩序建设扫清障碍……” “……后勤保障:防疫隔离封锁……尸体集中焚烧处理……” “……预期效果:彻底净化……”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球上,灼烧着神经。这不是战争,这是有预谋的、系统性的种族灭绝!利用最卑劣的细菌战,清洗掉那些在他们眼中如同垃圾的贫民!三日后?七十二小时?
报告下方,用红笔龙飞凤舞地签着一个名字——浅野信介。那鲜红的笔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淋漓的鲜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合上文件夹,仿佛那纸张本身都带着致命的病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
“樱花凋零”……用最美好的意象,包裹着最恶毒的屠杀!小石头,还有“老鼠巷”、“烂泥塘”里千千万万像他一样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都将在七十二小时后,被这“落樱素”无声无息地吞噬!
而此刻的我,成了被锁在笼子里的困兽。别说阻止,连发出警报都成了奢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几乎要将人溺毙。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那声音尖锐、急促、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感,由远及近,瞬间穿透厚厚的雨幕和墙壁,灌满了整个房间!
紧接着,是引擎暴躁的轰鸣!不是一辆,而是许多辆!沉重轮胎碾压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急促而杂乱,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开关车门的碰撞声、还有此起彼伏、用日语吼叫的命令声!
“快!封锁所有路口!” “目标区域!城西下只角!” “动作快!一只老鼠都不准放出去!”
声音来自窗外!来自楼下!来自四面八方!
我猛地扑到窗前,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窗框,脸几乎贴在了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玻璃上。视线极力穿透水幕向下望去。
只见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几辆涂着迷彩、车顶架着机枪的军用卡车如同钢铁巨兽般粗暴地停下。车尾挡板“哐当”砸下,全副武装、穿着雨衣的日本宪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出!刺刀在雨水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们迅速分成几队,在军官挥舞战刀的嘶吼声中,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不同的街道,目标明确——城西!
城西!下只角!棚户区!
计划……提前了?!就在今夜?!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浅野!他不仅识破了我,他还要在我眼前,在我被囚禁的地方,提前发动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他要我眼睁睁看着!听着!承受这炼狱般的煎熬!这是他最残忍的报复和惩罚!
“不……”一声嘶哑的、如同从破裂风箱里挤出的低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指甲在坚硬的窗框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窗外的混乱在加剧。更多的卡车呼啸而至,雪亮的车灯如同利剑刺破雨幕。宪兵奔跑的皮靴声、粗暴的呵斥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惊恐哭喊声……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曲。
我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疯狂扫视,像一头彻底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任何一件可以成为武器的东西!
书桌?椅子?厚重的文件夹?
视线最终落在了书桌一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盒香烟——我平时用来掩饰和提神的道具。烟盒旁边,是一只冰冷的、沉重的黄铜打火机。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份深蓝色的、印着「樱花凋零」的绝密报告,再次浮现在脑海。
一个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念头,如同地狱之火,在绝望的深渊里骤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