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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6 13:34:46

精选章节

失业的第四个月,时间开始变得粘稠而沉重,像一锅熬过头的糖浆,糊在周正身上,甩不脱,挣不掉。他坐在廉价的电脑椅上,对着屏幕里那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很抱歉,您未通过本轮筛选”——手指悬在鼠标上方,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窗外是七月流火,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屋内却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外卖盒和灰尘的沉闷气息。唯一鲜亮的,是梳妆台前林晚的背影。

她正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描画着眼线。镜子边缘贴着几张便签纸,上面是娟秀的字迹:“晚7点,海天阁,王总”、“9点,金鼎KTV,刘董”、“备用丝袜在左二抽屉”。她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丝绒连衣裙,衬得脖颈修长,肩线流畅。裙摆恰到好处地停在膝盖上方,包裹着那双线条优美、此刻正套进一双崭新黑色细跟高跟鞋里的腿。她微微踮起脚,调整了一下肩带,镜子里映出的侧脸,冷静,专注,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肃杀。

“晚上……几点回?”周正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林晚涂口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饱满的唇瓣在镜面灯下泛着诱人的釉光。她抿了抿唇,让颜色更均匀,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看情况。金鼎那边结束早不了。你照顾好朵朵。”她拿起桌上一瓶包装精致的香水,在耳后和手腕内侧喷了两下。一股清冽又带着一丝侵略性的花果香瞬间弥散开来,盖过了屋内的浊气。

周正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小腿上,那细腻的肌肤在丝绒的映衬下,白得有些晃眼。他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比如“少喝点”,或者“注意安全”,但最终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厨房,机械地开始清洗水池里堆积的碗碟。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胸腔里沉闷的鼓动。

林晚收拾停当,拎起一个小巧的手包,走到玄关。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利落的“哒、哒”声。她没有再看周正,只是对着门厅镜最后检查了一下妆容,然后拉开门。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随即又被合拢的门板切断。屋内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水龙头单调的滴答声,和周正站在水池边、指节被洗洁精泡沫浸泡得发白的身影。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汇成一条光怪陆离的河。周正骑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后座绑着一个硕大的保温箱。箱子里是几十份打包好的外卖,油腻腻的塑料袋上凝结着水珠。晚风裹挟着汽车尾气的热浪扑在脸上,头盔的带子勒得他下颌生疼。他需要钱,需要这份时薪二十块、能立刻拿到现金的外卖工作。电动车在拥挤的车流中艰难穿行,像一条笨拙的鱼。

手机导航冰冷的女声提示:“前方一百米右转,目的地:金鼎娱乐会所。”周正的心猛地一沉。他捏紧刹车,车子在路口停下。金鼎那巨大的、闪烁着俗艳霓虹的招牌就在斜对面,像一张咧开的、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林晚今晚的最后一个场子,就在这里。

他犹豫了几秒。一个催单电话打了进来,铃声尖锐刺耳。他烦躁地挂断,深吸一口气,拧动油门。电动车拐了个弯,绕到金鼎后巷。这里停满了送餐的电动车,空气里弥漫着后厨排出的油烟味和垃圾的酸腐气。他停好车,摘下头盔,汗水立刻顺着鬓角淌下。他拎起保温箱里属于金鼎KTV一个大包厢的十几份烧烤和果盘,沉甸甸的,坠得他手臂发酸。

推开沉重的消防通道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和混杂着烟酒、香水、汗液的浑浊气息瞬间将他吞没。昏暗迷离的灯光下,人影幢幢,笑声、划拳声、跑调的歌声、女人娇嗔的劝酒声搅成一团。他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跟着指示牌,走向走廊尽头那个最大的VIP包厢“帝王厅”。

包厢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周正用肩膀顶开门,一股更浓烈的热浪夹杂着浓重的烟酒气扑面而来。巨大的环形沙发上挤满了人,男男女女。屏幕上是某个女歌星扭动的MV画面,光影在烟雾缭绕中明明灭灭。

“送餐!”他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试图盖过噪音。

“放那边桌上!快点!”一个穿着花衬衫、大腹便便的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睛都没离开怀里一个年轻女孩的脸。

周正低着头,快步走到角落的大理石茶几旁,把沉重的餐盒一份份放下。他动作麻利,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在他放下最后一份果盘,直起身准备退出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包厢中央。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林晚就坐在环形沙发最中间的位置。她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左边那个头发稀疏、满面油光的胖子,周正认得,是宏达的王总。王总那只肥厚的手掌,此刻正堂而皇之地放在林晚裹着黑色丝袜的大腿上,甚至还在缓慢地、令人作呕地摩挲着。林晚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职业化的笑容,正微微侧头和王总说着什么,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她的身体姿态看似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地倚着沙发背,但周正清晰地看到,她那只没有被碰触的腿,那只穿着尖细高跟鞋的脚,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力道,用鞋尖轻轻踢了一下王总靠近她小腿的皮鞋侧面。

王总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摩挲的手掌停顿了零点几秒。但林晚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她甚至端起酒杯,主动和王总碰了一下杯沿,清脆的声响在嘈杂的音乐中几乎微不可闻。她的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王总,合同细节我们刘董可一直惦记着呢,您看……” 那只肥手,在短暂的停顿后,竟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它令人恶心的动作,只是范围似乎被林晚那不动声色的鞋尖“钉”在了膝盖上方几寸的位置,再难寸进。

周正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他死死攥着保温箱的提手,指甲深深陷进塑料里。他想冲过去,想把那只脏手剁掉,想把那个胖子从沙发上掀翻……但他只是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石雕,动弹不得。他看到了林晚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压抑的冰冷和疲惫,那眼神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所有冲动的泡沫。他在这里,只是一个送外卖的。一个闯入者。一个需要这份微薄薪水养家的、无能的丈夫。

“喂!送外卖的!杵着干嘛?还不滚?”花衬衫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周正猛地回过神,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毁灭的冲动。他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最后看了一眼林晚的侧影——她正巧微微偏头,避开旁边另一个男人递到嘴边的酒杯,笑容依旧完美无瑕。然后,他猛地低下头,像逃离瘟疫现场一般,拎起空了的保温箱,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那扇沉重的、隔绝着地狱与现实的包厢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被他甩在身后,但那只在黑色丝袜上游移的肥手,和林晚鞋尖那细微却精准的抵抗动作,却如同烙印,死死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深夜两点。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汽车带来一阵短暂的嗡鸣。周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没有开灯。黑暗中,烟头猩红的光点随着他每一次深吸而骤然明亮,映亮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深不见底的阴霾。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小山般的烟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味。朵朵在儿童房睡得很沉,均匀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楼道里终于响起了电梯到达的“叮”声。紧接着,是高跟鞋踉跄、拖沓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里摸索、碰撞的金属声,反复几次才找对位置。

“咔哒。”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杂着烟味、香水味和各种浑浊的气味瞬间涌入。林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关昏暗的光线下。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倚着门框,手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低着头,长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周正立刻掐灭烟头,站起身快步走过去。他甚至来不及换掉自己身上那件沾染了油烟味的外卖员制服。

“晚晚……”他伸手想去扶她。

林晚猛地一挥手,动作很大,带着醉后的失控,差点打到周正的脸。她抬起头,眼神涣散,焦距艰难地在他脸上凝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下一秒,她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呕声。

周正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旁边鞋柜上的一个空塑料盆塞到她面前。

“呕——!”剧烈的呕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晚弯着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胃里翻腾的酒精和食物残渣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刺鼻的酸腐味瞬间盖过了她身上残留的香水味。她吐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泪水混合着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狼狈不堪。

周正一手端着盆,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连衣裙上——丝绒的质地,此刻在玄关顶灯下,清晰地映出几处深色的、指痕状的污渍。靠近臀部的位置,裙摆边缘甚至有一小片明显的、被用力揉搓过的褶皱痕迹,布料微微变形。这些印记,像丑陋的伤疤,刺眼地烙印在她疲惫不堪的身体上。

过了好一会儿,呕吐终于平息。林晚虚脱般地瘫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身体还在轻微地颤抖。周正扶着她,慢慢走到客厅沙发坐下。他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

他蹲在林晚面前,把水杯递到她唇边。林晚闭着眼,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温水,干裂的嘴唇得到些许滋润。周正放下水杯,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开始擦拭她脸上、颈间的污秽和泪痕。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当他拿着毛巾,准备擦拭她裙摆上那些刺目的污渍和褶皱时,林晚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依旧带着醉酒的迷蒙,但深处却翻涌着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更深沉的东西——屈辱、麻木,以及一丝近乎绝望的自嘲。

她看着周正拿着毛巾的手停在她裙摆的污渍上方,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楚和压抑的愤怒。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脏吗?”

她问。目光直直地钉在周正脸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审视。

周正的动作瞬间僵住。他蹲在那里,仰头看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破碎的荒原。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如同倒计时。烟味、酒味、呕吐物的酸腐味、还有林晚身上那股混杂着陌生男人气息的香水味,在空气中交织、发酵,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周正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那块沾着污渍的毛巾。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晚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的动作。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触那污秽的裙摆,而是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托起了林晚的一只脚踝。那只脚上还穿着那双折磨了她整晚的黑色细跟高跟鞋。鞋尖沾着KTV包厢地毯上的不明污迹,丝袜的脚踝处似乎也有一道细微的勾丝。

周正的手指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动作却异常温柔。他解开了高跟鞋那细细的绊扣,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疲惫不堪的脚从狭窄的鞋尖里解放出来。丝袜包裹的脚掌冰凉,脚趾因为长时间的挤压有些泛红。他托着那只脚,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然后,他微微低下头,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下,将温热的、带着烟草气息的嘴唇,轻轻地、无比虔诚地印在了林晚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心位置。

隔着薄薄一层丝袜,他能感受到她脚心肌肤的冰凉和细微的纹路。

“干净得很。”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磐石,穿透林晚眼中的迷惘和自弃,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她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死死地盯着周正。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不再是醉酒后的生理泪水,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复杂情绪的洪流——委屈、辛酸、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屈辱,还有一丝被理解、被托住的难以置信的巨大震颤。她猛地抽回脚,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捂住了脸,压抑了整晚、甚至可能是压抑了无数个夜晚的悲声,终于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呜咽着,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夜幕彻底撕裂。

周正依旧蹲在原地,沉默地守着她。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是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将她冰凉的身体拉向自己,让她靠在自己同样并不宽厚、却愿意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胸膛上。她的泪水很快浸湿了他廉价的外卖员制服前襟。他收紧了手臂,下巴抵着她凌乱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里奔涌的痛苦和释放。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黑暗浓重,但黎明,总会到来。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拉锯战。林晚依旧早出晚归,精致的妆容掩盖着疲惫,得体的笑容下是紧绷的神经。周正依旧骑着那辆破电动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送着永远送不完的外卖,只是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眼神更深邃了。

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朵朵被送到了奶奶家。周正接到了一个新的外卖单,地址是城南一家新开的、装修得极其奢华私密的“御足轩”高端洗浴会所。他心头一跳,隐约记得林晚的便签纸上似乎提过这个地方,和一个姓孙的客户有关。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不是常规的饭点。

电动车驶入御足轩气派却透着压抑感的后门通道。空气里弥漫着中药浴包和消毒水混合的奇怪气味。领班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扫了一眼周正的保温箱,冷冰冰地指了个方向:“VIP3号足疗房,动作快点。”

周正拎着沉重的、装着精致茶点和果盘的保温箱,穿过铺着厚厚地毯、光线幽暗的走廊。两侧包厢的门紧闭着,隐约能听到流水声和模糊的谈笑声。走到VIP3号房门口,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传出低沉的音乐和男人交谈的声音。

“孙总,您看这个力道怎么样?”一个年轻女技师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甜腻。

“嗯,还行。”一个中年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林经理,你们公司那个新方案,预算这块儿,还是有点水分啊……” 声音拖长了,意有所指。

周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自然地推开门,低着头:“您好,送餐。”

包厢很大,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营造出一种暧昧不明的氛围。中央是两张宽大的、铺着白色毛巾的按摩躺椅。一个五十岁上下、穿着浴袍、头发稀疏的男人半躺在其中一张上,正是那位孙总。一个穿着粉色短裙制服的女技师正跪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低头认真按摩着他的小腿。而在孙总的脚边——

林晚就坐在一张矮凳上。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显得干练而优雅,与这按摩房的环境格格不入。但此刻,她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却有些僵硬。孙总那只没被按摩的脚,那只皮肤松弛、脚趾粗短的脚,竟然就那么大剌剌地搁在林晚穿着黑色丝袜的膝盖上!

孙总似乎很享受这种姿态,他微微眯着眼,手指在躺椅扶手上轻轻敲打着,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玩味,在林晚紧绷的侧脸和她膝上那只脚之间来回逡巡。他甚至用那只搁在她腿上的脚,极其轻佻地、带着侮辱意味地蹭了蹭林晚裹着丝袜的小腿肚。

“水分嘛,”林晚的声音响起,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周正能听出那细微的颤抖,“孙总您火眼金睛,我们回去一定再仔细核算,压缩到最合理……”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正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身体坐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显然在极力忍耐着膝盖上那只脚的触碰。

“合理?”孙总嗤笑一声,脚上的动作更过分了,脚趾甚至隔着丝袜试图去勾林晚的腿弯,“合不合理,光靠嘴上说可不行啊,林经理……”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像黏腻的毒蛇,缠绕上来,“得看……诚意。”

周正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把餐盒放在角落的茶几上,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孙总,”就在周正放下最后一份餐点,准备转身时,林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语调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刚才那种紧绷的、带着隐忍的顺从,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她甚至微微侧过身,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无懈可击的、甚至带着点妩媚的笑容,目光迎向孙总那令人作呕的视线。

孙总显然被这突然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神里的玩味更浓了,搁在林晚腿上的脚趾得意地动了动,仿佛在享受猎物的屈服。

林晚优雅地端起茶几上孙总那杯喝了一半的、琥珀色的威士忌。她没有看杯中的酒,目光依旧锁定着孙总,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然后,在孙总饶有兴味的注视下,在周正惊愕的目光中,她做了一个让整个房间空气瞬间凝固的动作——

她微微低下头,红唇轻启,对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清了清嗓子一般,吐出了一小口唾沫。

晶莹的飞沫迅速消融在酒液中,无声无息。

下一秒,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真诚而关切,她双手将那杯酒稳稳地递到孙总面前,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俏皮:“孙总,看您刚才眉头皱着,是有点上头了吧?来,快喝口‘解酒药’,特制的,保管您神清气爽!”

时间仿佛静止了。

孙总脸上的得意和玩味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彻底僵住。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盯着那杯近在咫尺、刚刚被林晚“加料”的威士忌,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晚那张笑靥如花、眼神却冷得像冰的脸。

旁边跪着的小技师也惊呆了,按摩的动作完全停住,嘴巴微张,眼神惊恐地在孙总和林晚之间来回扫视。

包厢里只剩下背景音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

周正站在门口阴影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来。他死死盯着林晚,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看着她嘴角那抹冰冷而决绝的笑意,看着她递出酒杯时那稳如磐石的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心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壮的激流,狠狠冲击着他的心脏。

孙总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如同打翻了调色盘。他猛地从躺椅上坐直身体,那只原本搁在林晚腿上的脚也下意识地收了回去。他指着林晚,手指因为暴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恶毒的话,但看着那杯酒和林晚毫无惧色的眼神,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他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

“你……你……”他指着林晚,气得语无伦次,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林晚!你他妈给我等着!”他一把推开身边的小技师,像躲避瘟疫一样从躺椅上跳下来,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好,赤着脚,气急败坏、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包厢,连看都没敢再看那杯酒一眼。

沉重的包厢门“砰”地一声被甩上,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背景音乐显得格外突兀。小技师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晚。

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白。她端着那杯威士忌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看着那一点点细微的、已经难以分辨的悬浮物,眼神空洞。

周正再也无法抑制,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夺过林晚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茶几上,酒液溅出几滴。然后,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林晚冰冷的手腕。

林晚似乎被这突然的触碰惊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周正。当看清是他时,她眼中那层冰冷的盔甲瞬间碎裂,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脆弱和狼狈。她下意识地想挣脱,想掩饰。

周正没有给她机会。他的眼神沉痛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发疼,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

他拉着她,无视旁边小技师惊愕的目光,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弥漫着中药味、酒味和屈辱气息的包厢。穿过幽暗的走廊,推开沉重的后门,午后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倾泻而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周正拉着林晚,走到他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旁。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打开车座下的储物箱,从里面翻找着什么。林晚站在炽热的阳光下,微微眯着眼,看着他宽厚的、因为用力而肌肉紧绷的背脊,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着汗渍和油烟味的外卖员制服。刚才在包厢里强撑出的所有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周正终于找到了。他直起身,手里拿着两个东西——一个是他自己用的、磨得有些掉漆的银色保温杯,另一个,是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明显是给朵朵用的儿童塑料水壶。

他拧开自己的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泡得有些浓酽的绿茶。他把杯子塞到林晚手里:“漱口。”声音依旧简短,带着命令的口吻,却不容拒绝。

林晚愣了一下,看着手中温热的杯子,又看了看周正紧绷的脸。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犹豫,接过杯子,仰起头,用力地、反复地漱口,然后“噗”地一声,将漱口水狠狠吐在旁边的下水道格栅上。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

周正一直紧紧盯着她,看着她漱口,看着她吐掉。然后,他又把那个小小的、印着可爱小兔子的儿童水壶塞到她另一只手里。水壶里是温热的蜂蜜水,甜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喝。”他依旧只吐出一个字。

林晚握着那个小小的、带着女儿气息的水壶,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穿着廉价制服、满身是汗却眼神灼亮的男人。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她低下头,拧开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蜂蜜水。甘甜的液体滑过干涩发紧的喉咙,带来一丝奇异的抚慰。

周正看着她喝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似乎沾上了水汽。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跨上电动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林晚喝完了水,盖上小水壶的盖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那个卡通小兔子。她抬起头,看向周正。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鬓角,折射出细碎的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上了电动车那窄小的后座。

周正感受到身后的重量,感受到她冰凉的手臂迟疑地、最终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用力一拧油门。

破旧的电动车载着他们,汇入了午后喧嚣的车流。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吹散了身后那个奢靡会所里残留的所有阴冷和屈辱的气息。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光影,在他们身上飞快地掠过。

林晚将脸轻轻贴在周正汗湿的后背上,隔着那层廉价的布料,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和坚实的心跳。她闭上眼睛,任由风吹乱她的长发。阳光很烫,风很大,街道很吵。

但这一刻,世界很安静。

周正紧握着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前方的路很长,车流汹涌,阳光刺眼。他能感受到身后妻子身体的重量,那重量沉甸甸的,压在后座上,也压在他的心上。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心疼和责任的凝重。

他挺直了脊背,迎着风,载着她,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个有女儿在等待的、或许依旧困顿却必须守护的地方,沉默而坚定地驶去。车轮碾过滚烫的柏油路面,发出持续的、单调的嗡鸣,仿佛是这个沉默男人唯一能发出的、对抗世界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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