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腻的汗味和酒精发酵的酸气在包厢里弥漫,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钱永富那只肥厚、指节粗大的手,像块刚从蒸笼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肥肉,结结实实地攥在我穿着黑色丝袜的脚踝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令人反胃的、自以为是的狎昵。他粗粝的拇指,隔着薄薄的丝袜,一下下地、带着鉴赏瓷器般的猥琐意味,摩挲着我脚踝内侧那块凸起的骨头。
“啧,孙经理这脚踝,真是…啧啧,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他声音浑浊,带着浓重的喉音,另一只手还捏着半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酒液在杯壁上留下粘稠的痕迹。包厢里其他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划拳的、嘶吼跑调歌曲的、瘫在沙发上打呼噜的,没人注意这角落里的龌龊。只有墙上巨大屏幕里不断变幻的霓虹光影,冷冷地映照着钱永富那张被酒气和欲望蒸腾得油光发亮的脸。
脚踝的皮肤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反复刺扎,那种被当作物件把玩的屈辱感,混合着包厢里令人作呕的气息,一阵阵冲击着我的胃。我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住那股汹涌的反胃感。脸上肌肉早已僵硬麻木,却依旧习惯性地向上牵拉,扯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精准的笑容。
“钱总您可真会夸人。”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甜腻和沙哑,“我这点小身板,哪能跟您见过的世面比呀。”我顺势微微倾身,拿起桌上的醒酒器,手腕轻巧地一转,给他空了大半的酒杯重新注满。动作间,身体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后缩,试图从那令人窒息的掌握中抽离哪怕一丝一毫。
就在此时,放在紧身裙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勉力维持的虚假外壳。我借着倒酒的动作,飞快地侧身瞥了一眼屏幕。
是李建发来的微信。
“几点回?外面雨很大。”
屏幕上幽蓝的光,刺得我眼眶猛地一酸。窗外确实传来沉闷的雨声,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包厢里的喧嚣,钱永富指腹粗粝的触感,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烟酒混合气,瞬间变得无比遥远。眼前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几个再普通不过的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胸口。家。那个小小的、此刻应该亮着暖黄灯光的出租屋。李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只能在家守着锅碗瓢盆等我“凯旋”的男人。
“快了,陪钱总喝两杯就回。”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划过,发送。每一个字敲下去,指关节都微微发白。发完,立刻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那微弱的光会灼伤我的伪装。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碎裂开来,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酸楚压回腹腔深处。
“钱总,”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颜色可疑的鸡尾酒,杯沿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留下的模糊指纹,“您看这新包装方案,我们可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诚意满满,您要是满意,咱们今晚就把意向敲定?这样我们也好尽快安排生产,不耽误您新品上市的大好时机。”声音里揉进了更多的糖,更多的软,像在哄一个贪婪又任性的孩子。
钱永富那只手终于松开了一点力道,但粗糙的指腹依旧若有似无地搭在我的脚踝上,像一条甩不掉的蚂蟥。他眯缝着那双被酒精泡得发红的眼睛,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意向嘛…”他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晃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孙经理的诚意,我老钱是看在眼里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更加露骨,“这合同嘛,说小不小,几百万的生意,总得让我也看到点…实实在在的诚意,对不对?”
他肥厚的手指点了点桌上一个半空的洋酒瓶,又点了点我面前那杯鸡尾酒。意思不言而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杯鸡尾酒混合了不知道多少种烈酒,颜色诡异得像毒药。我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面就是无休止的“诚意”证明。可钱永富那只油腻的手还停留在我的脚踝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嘶吼,此刻都成了逼迫我屈服的背景音。屏幕上的霓虹灯疯狂闪烁,映得钱永富那张贪婪的脸忽明忽暗。
“钱总说的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手指冰凉,端起那杯颜色诡异的酒液。杯子很沉,沉得像压上了我所有的尊严。冰冷的玻璃触到嘴唇,一股混合着劣质酒精和糖浆的刺鼻气味直冲鼻腔。
就在杯沿即将贴上唇瓣的瞬间——
“砰!”
包厢厚重隔音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穿着服务生制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堆满空酒瓶的托盘。显然是被里面谁胡乱丢出的什么东西砸到了,额头红了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钱永富的手下意识地一松,从我的脚踝上滑落。他和其他几个尚算清醒的客户都皱着眉,不悦地看向门口。
那服务生显然吓坏了,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脚滑了!各位老板打扰了!实在抱歉!”他慌乱地收拾着门口地上并不存在的狼藉,动作笨拙。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攫住了我。几乎是本能,趁着钱永富注意力被分散的零点几秒,我手腕极其隐秘地一抖,杯子里那浑浊的液体,瞬间倾倒了大半在我搁在沙发边缘的手包上。深色的皮质手包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散发出浓烈的酒精味。
“哎呀!”我惊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盖过音乐间隙,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和意外,“我的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钱永富也皱着眉,看向我湿淋淋的手包。
“钱总,您看这…”我迅速站起身,脸上满是“真不凑巧”的无奈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巧妙地避开了他可能再次伸过来的手,“这酒全洒了,我这包…里面还有重要文件呢!我得赶紧去处理一下,不然明天真没法交代了。”我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钱永富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弄得有点懵,加上那服务生还在门口不住地点头哈腰,包厢里一片混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狼狈”地拿着湿透的手包,又看看门口的服务生,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他那油腻的手:“快去快去!真是扫兴!”
“失陪一下,钱总!马上回来!”我抓起手包,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门口,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经过那个年轻服务生身边时,我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极低的气音吐出两个字:“谢谢。”那服务生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继续慌乱地道歉。
我没再回头,拉开门,闪身出去。厚重隔音门在身后合拢,瞬间将包厢里那令人窒息的热浪、噪音和钱永富那令人作呕的视线隔绝开来。走廊里空调冷气扑面而来,激得我裸露的手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后背一片冰凉,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衣料。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一种辛辣的刺痛。手包湿漉漉地贴在掌心,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酒气。我低头看着它,又看看自己刚才被钱永富攥过的脚踝。丝袜在靠近脚踝的地方,被他的指甲勾破了一个小小的洞,像一张无声嘲笑我的嘴。
脚步踉跄地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隔间门。狭小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香氛的混合气味。我冲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淌。我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疯狂地搓洗着刚才被钱永富碰触过的脚踝皮肤。香皂打出浓密的泡沫,覆盖在丝袜上,又被冷水冲掉,留下湿淋淋的深色痕迹。皮肤被搓得通红发烫,甚至有些地方开始火辣辣地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掉那层看不见的、令人恶心的油腻。
不知洗了多久,直到脚踝处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我才喘息着停下。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圈发黑、眼神里透着浓浓疲惫和狼狈的女人。湿透的丝袜黏在腿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脸颊上精心涂抹的腮红也掩盖不住底色的灰败。
这就是代价。撑起一个家的代价。李建失去工作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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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家里的空气还不是这般凝滞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
那天我下班回家,比平时稍早一些,手里还拎着在楼下熟食店特意买的、李建最爱吃的酱猪蹄,想着他最近加班辛苦,给他补补。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李建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脸色灰败得吓人,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手里没拿公文包,只攥着一个小小的、印着公司Logo的纸箱,里面零散地装着几样私人物品——一个马克杯,一个相框,几支笔。
“倩倩…”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我…我被优化了。”
“优化”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残酷的、冰冷的、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讽刺意味。我手里的塑料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酱猪蹄滚了出来,油腻腻地沾上了灰尘。
家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我看着他颓然坐到那张旧沙发上,背脊弯成一个沉重的弧度,双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他指缝间露出的、通红的眼眶。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技术会议上侃侃而谈的李建,像一座被抽走了钢筋的大厦,轰然倒塌在我面前。
失业的阴影如同藤蔓,迅速缠绕住我们这个小小的家。积蓄像阳光下的薄雪,迅速消融。房贷的催缴短信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李建几乎不再碰触的手机屏幕上,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超市购物清单上的条目越来越少,越来越简单。李建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在客厅里像困兽一样无声地踱步,或者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招聘网站页面映着他焦灼而黯淡的脸。他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偶尔有面试,也总是在几轮之后杳无音信。每一次面试失败,家里的气压就低一分,他眼里的光就熄灭一分。他开始沉默,沉默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石头。
直到那天晚上,他红着眼睛,声音低哑地告诉我,房东打来电话,语气强硬地通知下季度房租要涨百分之二十。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向什么,却又找不到目标,最终只能无力地松开,颓然地垂在身侧。
“倩倩…”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家里…真的快撑不住了。”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某些东西碎裂的声音。是象牙塔轰然倒塌的巨响。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没有犹豫,没有哭泣,我走过去,用力抱了抱他僵硬的身体,然后转身走进卧室,反锁了门。
镜子里映出一张同样苍白疲惫的脸。我对着镜子,拿起梳妆台上那支许久不用的正红色口红。旋开,浓郁饱满的色泽像凝固的血。我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将它涂抹在唇上。颜色过于艳丽,近乎妖异,衬得脸色更加惨白。但我没有擦掉。又拿起眼线笔,沿着睫毛根部,稳稳地描画出一条凌厉上挑的弧线。镜中的女人,眼神一点点褪去迷茫和脆弱,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硬。唇上那抹红,像一面战旗,也像一道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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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倩,来来来,坐王总旁边!王总可是点名要跟你喝一杯!”
“孙经理海量啊!巾帼不让须眉!再开一瓶!今晚不醉不归!”
“哎哟,孙倩这舞跳得,真带劲儿!再来一个!”
喧闹的KTV包厢,巨大的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鬼哭狼嚎的歌声震耳欲聋。空气里混杂着烟味、酒气、廉价香水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体味,浑浊得令人窒息。我被推到那个大腹便便的王总身边。沙发很软,人陷进去,像掉进一个黏腻的陷阱。
王总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毫不客气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占有欲,重重地拍在我的大腿上。力道很大,隔着薄薄的丝袜,皮肤一阵刺痛。他甚至没有看我,一边唾沫横飞地跟旁边的人吹嘘着他的某个“项目”,一边那只手就顺着我的大腿外侧,极其自然地向上滑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孙经理啊,”他终于转过那张泛着油光的胖脸,酒气喷在我脸上,“听说你们公司那个新方案,有点意思?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那只手不安分地捏了捏,“这生意场上,讲究的是个情分,对不对?情分到了,什么都好说!”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周围的男人们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玩味。角落里,和我一起被叫来应酬的新人小林,脸色煞白,身体僵硬地缩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
大腿上那只手像一条冰冷的蛇,带着滑腻的触感。胃里翻搅着,喉咙发紧。我端起面前那杯不知被谁倒满的、颜色浑浊的啤酒,脸上堆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声音又软又甜:“王总说的是!这情分啊,都在酒里了!我干了,您随意!”说完,仰头,将杯中那苦涩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冲刷过喉咙,却带不起一丝快意,只有更深的寒意。放下杯子,借着拿纸巾的动作,身体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开了几公分,那只油腻的手终于滑落下去。
然而这小小的胜利感转瞬即逝。王总显然并不满意,他眯起眼睛,脸上挂着那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笑。他拿起自己的酒杯,杯沿上沾着可疑的污渍,对着我晃了晃:“孙经理爽快!不过嘛,这单喝啤酒多没劲?”他朝旁边一个跟班使了个眼色。
很快,两小杯透明的白酒被端了上来,并排放在我面前。
“白的!这才是爷们儿喝的!孙经理,给个面子?”王总的目光像钩子,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一杯,合同意向金加一成!怎么样?”他旁边的跟班立刻起哄:“王总大气!孙经理,上啊!一杯一成,值!”
浓烈刺鼻的酒精味直冲脑门。胃在抽搐。我看着那两杯清澈见底、却像毒药一样的液体。钱。房租。李建日渐消沉的脸。房东催租的短信…无数个画面在眼前飞旋。小林在角落投来惊恐无助的目光。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点娇嗔的笑容:“王总,您这可是要我的命呀!”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过…为了王总这份‘情意’,我孙倩豁出去了!但可说好了,一杯,就一成哦!”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其中一杯。
“好!爽快!”王总哈哈大笑,拍着桌子,“一杯一成!我王某人说话算话!”
在一片起哄叫好声中,我端起其中一杯。辛辣的气味呛得我几乎要咳嗽。没有犹豫,仰头,一股灼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猛地灌入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直抵胃部。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我赶紧用手撑住冰冷的桌面。掌声和口哨声更响了。
“好!女中豪杰!”王总拍着手,红光满面。他拿起另一杯酒,却没有喝,而是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然后,极其自然地,朝着杯子里,“噗”地一声,吐了一口浓痰。黏稠的黄色液体混入清澈的酒液中,缓缓下沉。
“来!孙经理!交杯酒!喝了这杯,合同马上签!意向金翻倍!”他将那杯混着他唾液的酒杯,不容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杯壁冰凉,里面浑浊的液体令人作呕。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手上那杯酒上,带着一种残忍的、看好戏的兴奋。
胃里翻江倒海,刚才那杯白酒的灼烧感还未褪去,新的恶心感已经顶到了喉咙口。我甚至能感觉到小林在角落里投来的、带着强烈恐惧和同情的目光。空气凝固了,只有劣质音响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着跑调的歌曲。
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酒杯。我看着杯中那团浑浊的、缓缓扩散的黄色异物,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正被一丝丝抽离。翻倍的意向金…足够支撑李建再找几个月工作…足够付上涨的房租…足够让家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缓和一点…
脸上那早已僵硬的笑容,在巨大的、冰冷的屏幕光线下,拉扯得更加用力。我缓缓举起那杯酒,杯沿凑近嘴唇。浑浊的液体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膻气,直冲鼻腔。胃部剧烈地痉挛。
“王总,”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远方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您这份‘心意’,真是…独一无二啊。”我看着他,眼神空洞,然后,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仰头,将那杯混杂着唾液和浓痰的烈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杯沿,浑浊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污秽感。胃里像引爆了一颗炸弹,剧烈的抽搐让我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我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压下去。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空洞的笑容。
“好——!!!”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震耳欲聋的喝彩和口哨声。王总得意地狂笑着,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好!孙倩!够意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合同,明天就签!翻倍!”
小林冲了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她的手指冰凉,声音带着哭腔:“倩姐…你…你没事吧?”
我推开她,踉跄着冲进包厢里狭小的、散发着恶臭的洗手间。反锁上门,趴在冰冷肮脏的马桶上,终于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仅存的东西被翻搅出来,混合着浓烈的酒气,还有那杯污秽液体带来的、无法形容的恶心感。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涩的胆汁。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狼狈地糊了满脸。我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我一遍又一遍地漱口,近乎疯狂地搓洗着自己的脸,嘴唇,仿佛要洗掉一层看不见的、永远洗不掉的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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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个充斥着污秽和屈辱的包厢里逃出来,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脸上。我拒绝了小林送我回家的提议,一个人踉跄着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高跟鞋敲击着冰冷的水泥路面,发出空洞而孤寂的回响。胃里还在隐隐作痛,喉咙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气似乎永远也散不去。我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又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李建蜷在沙发上,似乎是睡着了,电视屏幕还亮着无声的午夜新闻。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惊醒,坐起身,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探寻。我脸上的妆早已被泪水、汗水和反复的搓洗弄得一塌糊涂,眼线晕开,像两个乌青的黑眼圈,唇膏也蹭掉了大半,露出原本苍白干裂的底色。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想立刻把自己关进浴室,冲刷掉这一身的污浊和酒气。“有点累,先去洗个澡。”
“怎么…这么晚?”李建站起身,跟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喝酒了?味道很大。”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皱巴巴的裙子,以及我下意识用手遮掩的、有些松垮的领口。
“应酬嘛,没办法,都是大客户。”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脚步加快,只想快点逃离他的视线,“谈了个大单子,快成了。”我试图用“成果”来安抚他,也安抚自己。
“大单子?”李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压抑的尖锐,“什么大单子需要弄到凌晨两点?需要弄成这个样子?”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挡住了去浴室的路。壁灯的光线从他头顶斜射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痛苦和屈辱的火焰。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的脸,又扫向我脖子上一处不小心被某个醉鬼指甲划出的、微不可察的红痕。
“李建,你让开。”我疲惫不堪,只想立刻清洗自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和虚弱,“我很累,让我去洗澡。”
“累?”他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攥得我生疼,“孙倩!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整天陪人喝酒,陪人唱歌,深更半夜回来,一身酒气,衣服皱巴巴的,脖子上…脖子上还有印子!你告诉我,你所谓的‘应酬’,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就是陪那些男人鬼混?!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手腕上的疼痛和心底积压的委屈、愤怒瞬间爆发出来,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尖利起来,“李建!你失业在家快半年了!房贷要还!房租要涨!水电费、物业费、一日三餐!哪一样不要钱?!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你以为我愿意对着那些脑满肠肥的混蛋赔笑脸,让他们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不这样,我们吃什么?!我们住哪里?!喝西北风吗?!”
我吼了出来,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屈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我指着他的鼻子,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你只知道窝在家里,只知道怀疑我!你有本事出去找个工作啊!哪怕一个月三千块!你去找啊!别把你在外面受的气,都撒在我身上!我孙倩在外面给人当孙子,给人灌酒,让人摸大腿,甚至喝他们吐了口水的酒!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泣音。客厅里瞬间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李建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碰撞。
李建像是被我的话狠狠抽了一鞭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脸上的愤怒和质问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面具一样,寸寸龟裂。血色从他的脸上迅速褪去,变得一片惨白,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深不见底的灰败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喉咙里发出一种破碎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双手死死地捂住脸。指缝间,压抑的、痛苦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像濒死的野兽在哀鸣。那哭声不大,却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屈辱和巨大的无力感,一下下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我同样破碎的心上。
看着他那瞬间坍塌下去的背影,听着那绝望的呜咽,我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的茫然。刚才的嘶吼似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无声地流淌,和脸上的残妆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我们就那样,一个蜷在墙根无声地流泪,一个捂着脸压抑地啜泣,在昏暗的壁灯下,在冰冷的客厅地板上,被生活碾压得支离破碎。窗外是无边的黑夜,而家,这个曾经温暖的港湾,此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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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声更大了,不再是沉闷的鼓点,而是变成了狂暴的、席卷一切的轰鸣。瓢泼大雨凶狠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包厢里污浊的空气,钱永富那张油腻的脸,脚踝上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触感,都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掌心那张被反复摩挲、带着体温的薄薄合同纸,是真实的,沉甸甸的,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签了它。签了它,钱永富承诺的预付款就能到账。足够支付下个季度的房租,足够缓解李建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足够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再喘息几个月。至于代价…脚踝上那个被指甲勾破的丝袜小洞,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代价早已付出,不过是再一次在泥沼中下沉一厘米罢了。尊严?那东西在生存面前,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钱总,”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脸上重新堆砌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疲惫却依旧妩媚的笑容,声音透过雨声清晰地递过去,“合同我仔细看过了,没问题。您看…我们现在就把字签了?趁着大家伙儿都在,也做个见证。”我从手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签字笔,金属笔身在迷离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钱永富喝得舌头都有些大了,红光满面,显然对我的“识趣”非常满意。他大手一挥,醉醺醺地嚷道:“签!现在就签!孙经理爽快!我老钱也痛快!”他肥胖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笔,在乙方代表的位置,歪歪扭扭地签下了他的名字。
包厢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带着醉意的掌声和起哄声。我捏着笔,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甲方那一栏的空白,像一个等待吞噬的黑洞。我俯下身,凑近茶几,笔尖悬停在纸上。就在落笔的刹那,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李建昨晚那绝望佝偻的背影,和他指缝间泄露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笔尖颤抖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小墨点。我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将那画面驱散。睁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合同上,眼神变得冷硬。手腕用力,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孙倩。两个字,签得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力度。
“好!!”钱永富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沙发都晃了晃,“孙经理,合作愉快!”他那只油腻的大手再次伸了过来,目标明确地抓向我的手。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我像是被烫到一般,极其敏捷地、不着痕迹地将签好的合同抽回,迅速塞进手包里,同时身体自然地后撤一步,脸上笑容不减:“钱总,合作愉快!这雨太大了,我得赶紧回了,家里那位该担心了。改天,改天我做东,好好谢您!”语速飞快,不容置疑。
钱永富的手抓了个空,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也许是合同落袋为安,也许是酒精上头,他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挥了挥手:“行行行,走吧走吧!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