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顶级调香师,却在一场事故中永久失去了嗅觉。 复健中心里遇见季白时,他正用画笔试探着盲杖的方向。 “真巧,”他摸索着抓住我的袖口,“我也曾是个画家。”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过最黑暗的岁月。 他用指尖为我描绘色彩,我为他讲述每缕风的形状。 直到那天暴雨倾盆,他嗅着空气突然开口: “你袖口残留的松木香,是我车祸前调的最后一种颜料气味。” 我颤抖着打开珍藏的香水瓶——瓶底刻着他工作室的地址。 原来救赎我的那束光,正是我当年亲手熄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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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玻璃碎裂的锐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世界最后的屏障。那瓶凝聚了我整整两年心血的“晨曦薄雾”,刚从展示台滑落,在地毯上炸开一团昂贵的、无声的狼藉。昂贵的液体无声地浸入地毯,徒留一地晶莹的碎片,像散落的星辰,折射着水晶吊灯冰冷无情的光。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那些前一秒还凝固在宾客们脸上、充满期待与欣赏的笑容,此刻如同风化剥落的墙皮,簌簌掉下,露出底下赤裸裸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无数道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齐刷刷地盯在我身上。我甚至能清晰听到几道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刮擦着耳膜。
我的指尖还残留着玻璃瓶光滑冰冷的触感,可我的鼻腔里,只有一片无垠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什么也没有。没有清冽的露水感,没有初绽白花的柔甜,没有苔藓湿润的绿意,没有阳光穿透薄雾那微妙的暖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可怕的、绝对的虚无。像被投入了宇宙深处最冰冷的真空。
“沈砚?”经纪人艾米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压得极低,却像惊雷一样炸开。她涂着精致口红的嘴唇翕动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慌,“天啊!你怎么了?你的脸色……” 她的手本能地伸向我的臂弯,想要抓住什么,支撑什么。
我猛地抽回手,动作大得几乎带倒旁边高脚杯里猩红的酒液。杯身摇晃,液体泼洒出来,在洁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痕,像一摊凝固的血。我的胃也跟着那抹红色剧烈地抽搐起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气流声。眼前所有精心布置的灯光、鲜花、宾客们华美的衣饰,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最终坍缩成一个令人作呕的漩涡中心。那个漩涡的中心,就是地上那摊还在缓缓蔓延的、曾经价值连城、如今却对我毫无意义的液体。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脚跟踩到一块细小的玻璃碎片,发出“咔嚓”一声轻响。这微不足道的声音,却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逃。
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我转身,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粗暴扯动的木偶,跌跌撞撞地穿过凝固的人群。那些惊愕、探究、惋惜、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后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世界,在我身后急速褪色、剥落,最终被复健中心那扇沉重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金属门彻底隔绝。
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砰”声,仿佛关上了我过去人生的所有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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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健中心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惨白的灯光打在同样惨白的墙壁上,映出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空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清洁剂的混合气味,像一层黏腻的膜,牢固地贴附在鼻腔深处。我的嗅觉,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废墟。
每一次踏足这里,脚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那些枯燥重复的嗅觉刺激训练——柠檬精油、薄荷脑、甚至刺鼻的氨水——一遍遍提醒着我那个残酷的事实:属于沈砚的嗅觉王国,已经永久沦陷。那些曾经在我指尖如同精灵般跳跃、变幻莫测的香气分子,如今只是一堆堆毫无意义的化学标签。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日复一日地漫上来,几乎要将我溺毙。
这天,我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准备走向那个令人窒息的训练室。走廊拐角处,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了我麻木的视野。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棉布衬衫。他靠墙站着,微微低着头,柔软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额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折叠起来的盲杖,金属头垂落在地面。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支削尖的炭笔。
最让我心脏骤然一缩的,是他的动作。
他正用那支炭笔的笔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一下,又一下,试探性地戳着地上那根盲杖金属头附近的区域。笔尖点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确认一件极其陌生、甚至带着某种抗拒之物的边界。每一次试探性的轻点,都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笨拙和不确定。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块明亮的光斑。那光斑离他的盲杖只有咫尺之遥,却仿佛隔着整个宇宙。他整个人,连同那支代替眼睛的炭笔,都固执地停留在那片阳光照耀不到的、冰冷的阴影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梁。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一幕。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动作顿住了。握着炭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他缓缓抬起头,朝着我所在的大致方向。阳光掠过他清隽的侧脸线条,照亮了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像两块温润的琥珀。然而,那双漂亮的琥珀里,此刻却凝固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的茫然。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沉寂的雾霭,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光。
他安静地“望”着我站立的这片虚空,片刻之后,一个极淡、甚至带着点自我解嘲意味的弧度,轻轻扯动了他没什么血色的唇角。
“抱歉,”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挡着路了吗?我在找我的‘眼睛’。” 他晃了晃手中的盲杖,那动作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喉咙有些发紧。我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没有。” 顿了顿,我补充道,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只是…很少看到有人用画笔来找盲杖。”
他愣了一下,随即,那个自嘲的笑容在唇边加深了些许,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习惯。” 他简单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炭笔笔杆,“以前,它是我吃饭的家伙。现在……” 他轻轻晃了晃那根银灰色的金属棍,“它更像我的眼睛,可惜,我还不大会用。”
他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捕捉声音的细微方向。然后,他试探性地、非常缓慢地朝我伸出了那只空着的手。手指在空中迟疑地摸索着,带着一种脆弱而固执的探寻意味,最终,指尖极其小心地、轻轻地触碰到了我垂在身侧的袖口。
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细微的触感。他仿佛确认般地捏住了我袖口的一小片布料,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不容置疑的依赖。
“真巧,”他抬起头,那双失焦的漂亮眼睛依旧“望”着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的笑容褪去了自嘲,只剩下一种坦然的、近乎透明的脆弱,“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季白。以前……也算是个画画的。”
“沈砚。” 我报上名字,声音有些发涩,“现在……勉强算个闻不到味道的调香师。”
他捏着我袖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收拢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有无声的惊雷滚过。片刻的死寂后,一丝极细微的震动掠过他平静的面容。随即,一个了然又苦涩的弧度在他唇边缓缓绽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
“哈……” 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气音逸出,“原来如此。”
他没有再说下去。那紧捏着我袖口的手指,却固执地没有松开。那点微弱的牵绊,成了复健中心冰冷空气中,唯一真实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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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那点由袖口牵连起的脆弱牵绊,竟成了沉沦深渊里意外抛下的绳索。我们开始笨拙地摸索着靠近。复健中心冰冷的长椅、窗外单调的草坪、甚至通往食堂那条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都成了我们交换黑暗的场所。
“试试这个,” 季白的声音带着点实验性的雀跃,摸索着将一小管颜料挤在我掌心。冰凉的膏体带着油润的触感,“群青。大海最深处的颜色。”
我茫然地看着掌心那一小团浓稠的深蓝。“大海……是什么感觉?”
他侧着头,像在努力调动记忆宫殿里的碎片。“冷。”他斩钉截铁地说,随即又补充,“深邃的冷。带着咸腥的味道,像……眼泪风干后的盐粒留在皮肤上那种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模拟着那种触感。
“还有呢?” 我追问,试图抓住那虚无的色彩。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忽然用力按在我掌心的蓝色上,那冰凉的膏体被压平,边缘变得模糊。“重。” 他指尖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将那份重量传递给我,“像沉船坠入海底,压着胸口的那种重。”
我低头看着那团被抹开的蓝,似乎真的感受到一丝咸涩的、沉重的寒意。原来色彩是有重量的。
轮到我的领域。我拿起一瓶复健用的基础香精——柠檬,标签上写着。我拧开盖子,递到他面前。“柠檬,知道吗?酸,尖锐,像……” 我努力回忆着它曾经鲜活的模样,“像突然咬碎冰块时牙齿的酸麻,或者……夏天正午阳光晒在柠檬皮上,炸开的那种带着油亮的清冽感。”
季白凑近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缓缓舒展,像在努力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丝线。“酸……” 他喃喃重复,空茫的眼中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我好像……感觉到一点亮光了?很微弱,黄色的?不对,更像是……一种刺痛皮肤的亮度?”
他的描述破碎而奇特,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涟漪。我们就这样笨拙地交换着感官的碎片。他用指尖的按压描绘“赭石”是泥土被晒得滚烫的暖意,我用“雪松”的标签告诉他那是冬天森林里折断枯枝的脆响和冷冽的树脂味。我们像两个在废墟上交换残片的拾荒者,试图用对方的残骸,拼凑出一个完整世界的幻影。
日子在无声的交流中流淌。季白不再抗拒那根银色的盲杖。有时,他会让我描述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样子。我搜肠刮肚:“像绿色的碎浪,翻滚着,阳光穿过时,叶子是半透明的,像摇晃的翡翠……”
他安静地听着,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盲杖的金属握柄。有一次,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困惑:“沈砚,你说……我以前画室窗外那棵老梧桐,叶子变黄了吗?”
我看向窗外,深秋的梧桐叶已是一片灿烂的金黄。心头蓦地一刺。“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很黄。像……融化的金子。”
他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盲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季节更替,深秋的冷雨渐渐被凛冽的寒风取代。那是一个压抑的下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污的铅板。季白的状态明显比平时低沉,话很少,眉头紧锁着,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痛苦。我们沉默地坐在靠窗的长椅上,窗外,酝酿了许久的风暴终于撕开了天幕。
毫无预兆,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灰暗的天空,几乎在同时,一声撼动大地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
“轰隆——!”
巨大的声浪裹挟着震动席卷了整个空间。长椅似乎都随之颤抖。
“啊!”季白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惊叫,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手中的盲杖“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他双手死死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季白!”我心头剧震,扑过去想扶住他。
他像受惊的困兽,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整个人更深地蜷缩进椅子的角落,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不……不……”破碎的、充满恐惧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那双空洞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是纯粹的、被瞬间唤醒的噩梦。
窗外的雷声如同愤怒的巨兽,一声紧似一声,毫不留情地撕扯着脆弱的神经。每一次炸响,都让季白痉挛般抽搐一下。他死死捂着耳朵,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再次尝试靠近,动作放得极轻极缓,不敢再贸然触碰他。“季白,是我,沈砚。别怕,只是打雷,我们在室内,很安全……” 我的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他没有任何反应,深陷在恐惧的旋涡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就在我无措得几乎窒息时,季白剧烈颤抖的身体突然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他抱着头的手微微松开了一点,鼻翼急促地翕动着,像是在暴雨滂沱的空气中奋力捕捉着什么极其微弱的气息。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依旧没有焦距,却直直地“望”向我所在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
“沈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被雷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你……你袖口……那味道……是松木!很淡……是那种……是那种……”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是我车祸前……调的最后一批颜料……松节油混合着冷杉树脂……就是那个味道!”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凝固了。
松木?颜料?车祸前?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像那道撕裂天空的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忙脚乱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从不离身的小瓶子——那个我视若生命、装着“晨曦薄雾”最后残骸的香水瓶。
冰冷的玻璃瓶身硌着掌心。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拧开瓶盖,仿佛在打开一个尘封了千年的、决定命运的潘多拉魔盒。
瓶盖脱离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湿冷雨气的风灌了进来。瓶底内侧,一行细小的、几乎被磨损殆尽的英文字母,在窗外惨白的闪电光芒下,骤然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Studio J. Bai, Cedar Lane 17**
雪松巷17号,J.白工作室。
J. Bai……季白。
“轰隆——!”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彻底撕裂。冰冷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绝望的声响。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血液疯狂地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震耳欲聋的嗡鸣。掌心里那个小小的玻璃瓶,瓶身冰冷光滑,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那行细小的字母——**Studio J. Bai, Cedar Lane 17**——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球,然后一路凿穿颅骨,直抵最深处那片刻意尘封的、鲜血淋漓的记忆。
雪松巷17号。
那个雨天。那个急转弯。那辆失控般冲出来的银色跑车。刺耳的刹车声撕裂雨幕,然后是沉闷得令人作呕的撞击巨响。挡风玻璃蛛网般炸裂的瞬间,我瞥见了驾驶座上那张年轻、惊恐、瞬间被血色模糊的脸……还有副驾驶座上,散落的画板、泼洒开的浓烈颜料……以及一股混合着松节油、冷杉树脂和……血的、极其独特而尖锐的气息。那股气息,曾在我惊魂未定地逃离现场后,在我的车里萦绕不去,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原来……是他。
被我撞飞的那个人……是他!
“晨曦薄雾”……那瓶耗尽我心血的香水,灵感最初的源头,不正是在那个暴雨的黄昏,车窗外一闪而逝的、被雨打湿的雪松林的气息吗?一种冰冷、绝望、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生命力的味道。我竟一直不知道,那味道的底色,是季白的血和破碎的梦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痛得我无法呼吸。巨大的愧疚、荒谬的宿命感、还有灭顶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蜷缩在长椅角落里的季白。
他依旧死死地抱着头,身体在雷声的间隙里剧烈地颤抖着,像狂风暴雨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叶子。那张清隽的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珠。空洞的琥珀色眼眸里,映不出窗外的闪电,只有一片被唤醒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黑暗。
我撞毁了他的世界。他的眼睛,他的画笔,他的一切……然后,命运又把我这个凶手,像一个残酷的笑话,推到了他面前,让我成为了他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浮木!
“嗬……”一声破碎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中的香水瓶几乎要滑落,被我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冰凉的玻璃深深硌进掌心。
怎么办?告诉他?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夺走他一切的肇事者?告诉他这些日子他全心依赖的、交换着黑暗和碎片的人,就是把他推入深渊的元凶?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不!他会崩溃!他仅存的那点支撑会彻底粉碎!我看着他因恐惧而蜷缩的身影,看着他摸索着想要找回那根掉落的盲杖却徒劳无功的双手……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
逃?像两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再一次懦弱地逃离?
目光再次落回掌心那个小小的瓶子。瓶底那行地址,像一只充满嘲讽的眼睛。然后,我的视线凝固在瓶身标签上。“晨曦薄雾”——这个我再也闻不到的名字。一个疯狂的念头,带着自毁般的决绝,猛地攫住了我。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余地犹豫。在下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雷声尚未咆哮而至的短暂死寂里,我猛地拔掉了瓶盖!
“季白!”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盖过了窗外喧嚣的雨声。
他惊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徒劳地搜寻着声音的方向。
下一秒,我将瓶口对准他,手腕用尽全力一扬!
澄澈的淡金色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短暂而绝绝的弧线,如同被倾倒而出的、凝固的阳光碎片。它们挣脱了瓶身的束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淋漓地泼洒而下,悉数落在他微微仰起的脸上、失焦的眼中、柔软的头发上,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
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香气——尽管对我而言依旧是死寂的虚无——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炸开!那是冷冽的雪松、带着露水的白花、微苦的苔藓、阳光穿透薄雾的暖意……所有我倾注其中的、曾经属于“晨曦薄雾”的灵魂,在这一刻,化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带着救赎意味的“雨”,将蜷缩在恐惧中的季白彻底笼罩。
他整个人僵住了。抱头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脸上、发梢、衣襟上,挂满了晶莹的、散发着昂贵气息的液滴。他像一尊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雕像,凝固在长椅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只有窗外暴雨的轰鸣和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中疯狂鼓噪。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季白沾满了昂贵香水的睫毛,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他沾着香水、微微湿润的鼻翼,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幅度,深深地、深深地吸着气。仿佛要将空气中弥漫的、每一个无形的分子都攫取、吞噬进去。
他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琥珀色眼眸,在湿漉漉的香水水光映衬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聚焦。不再是茫然地穿透虚空,而是艰难地、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最终,牢牢地、清晰地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眼神,像穿越了漫长黑夜、终于撕裂浓雾的破晓之光,带着剧烈的震惊、穿透灵魂的辨认,以及一种被彻底打败世界后的、近乎崩溃的茫然。
冰冷的玻璃瓶从我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碎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细小的碎片和残余的香液飞溅开来,如同散落一地的星辰,又像是我们共同摔碎的、再也无法拼凑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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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年后。
初夏的午后,阳光慷慨地洒满城市。空气中浮动着隐约的花香和暖意。我站在“新生”画廊明亮的展厅入口,手里捏着一张设计简约的白色卡片。卡片上印着几道抽象而充满力量的色块,下方是展览的名字:《触·嗅——黑暗中的光与痕》。策展人的名字印得很小:季白。
展厅里人不少,低低的交谈声汇聚成一种充满期待的嗡鸣。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在展厅中央的那个人。
季白。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越发挺拔。柔软的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装饰性的手杖,更像个优雅的绅士配饰,而非必须的依靠。他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的微笑,回应着周围人的问候和祝贺。
阳光穿过高大的落地窗,落在他身上。他微微侧着脸,仿佛在感受那光线的温度。那双曾经空洞茫然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周围的光影,明亮而锐利。虽然仔细看去,那眸子的深处,偶尔还是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距离感把握的细微犹疑,但那份神采,已是浴火重生。
我的脚步有些迟疑。掌心微微出汗,那张卡片边缘被捏得有些发软。就在这时,季白像是心有所感,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攒动的人影,他的视线与我的在空中交汇。他脸上的笑容,那原本公式化的、得体的笑容,在看清我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春水,倏然漾开。那笑容加深了,直达眼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变得无比真实而明亮。
他抬起手,没有用手杖,步履沉稳地分开人群,径直朝我走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画家的自信。
“沈砚!”他停在我面前,声音清朗,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就知道你会来。”
“季大师的首展,”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递出手中的卡片,“哪敢缺席?”
他笑着接过卡片,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我的指腹,带来一点温热的触感。他低头,目光落在卡片上我的名字,指腹在那个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眼中笑意更深:“跟我来,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
他自然地伸出手,却不是寻求搀扶,而是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他牵着我,转身走向展厅深处,步履从容。周围宾客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追随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
最终,他在一面宽阔的白墙前停下。墙的正中央,只悬挂着一幅画。
画布上,没有具象的风景或人物。只有无数道奔涌的、交织的、充满力量的线条和色块。浓烈的钴蓝如同深海旋涡,炽热的朱红如同凝固的火焰,沉静的赭石是大地厚重的低语,跳跃的明黄是撕裂黑暗的闪电……它们以一种看似混乱无序、却又蕴含着某种磅礴生命韵律的方式碰撞、融合、流淌。
整幅画充满了原始的张力和挣扎的美感,仿佛一场感官风暴被凝固在了画布之上。
画的右下角,是季白飞扬的签名。而在签名旁边,一行小小的题字:
**“致沈砚:光与痕的引路人。”**
我的呼吸微微一窒。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画中那抹极其特别的、仿佛带着冷冽气息的银灰色调所吸引。它像一道若隐若现的河流,贯穿了整个画面的激烈冲突,最终流向画布边缘一片朦胧的、充满希望的暖光。
“这是……”我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复苏》。”季白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用你教给我的方式,‘画’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凝视着自己的作品,眼神复杂,“那些日子……你为我描述过的每一种‘气味’,它们对应的‘重量’,‘温度’,‘触感’……都成了我重新握住画笔的坐标。”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我。阳光勾勒着他清隽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澄澈,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没有你那些关于‘风的形状’、‘阳光的质地’的描述,没有那些……黑暗里的碎片,”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我走不出那片废墟。”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流。我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那场暴雨,那个瓶子,那段深埋的罪孽……无数话语在唇边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季白似乎察觉到了我瞬间翻涌的情绪。他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反而轻轻收紧了力道,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他微微向前倾身,靠近我的颈侧,鼻翼不易察觉地翕动了一下。
“沈砚,”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熟悉的、如同在复健中心无数次交流时那种探寻的意味,“你换香水了?”
我一怔,下意识地摇头:“没有。你知道的,我……” 后面的话卡住了。我的嗅觉,依旧是那片无法开垦的荒漠。
季白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专注地“捕捉”着我颈侧那片无形的空气。“不,”他的语气很肯定,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敏锐,“有。很淡很淡……一种新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调动所有的感官去分析和记忆,“像……雨后的青草被折断根茎时渗出的汁液,混合着……阳光晒在某种白色石头上的微暖的粉尘感……还有一点点……很干净的皂角气息?”
他睁开眼,那双重新找回光明的琥珀色眼眸,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求证光芒,清晰地望进我的眼底:“对吗?是新尝试的香?”
我彻底僵在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战栗感,猛地从脊椎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雨后的青草?阳光下的白石?干净的皂角?
这些……这些正是我最近在复健中心,在艾米近乎放弃的叹息中,在无数次徒劳无功的尝试后,刚刚开始能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重新捕捉到的一点点……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碎片!
它们如此微弱,如此飘忽,像风中残烛,连我自己都时常怀疑那只是绝望中的幻觉。我甚至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艾米!
季白……他竟然……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我死死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阳光、也映着我的、重新变得无比生动的眼睛。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用力地、近乎痉挛地反手握住了他依旧停留在我手腕上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稳定。感受到我指尖的颤抖和用力,季白微微一怔,随即,一个了然的、带着无尽暖意的笑容,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缓缓地、彻底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鼓励,还有一种跨越了所有黑暗与伤痕的、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什么也没再问。只是更紧地回握了我的手。我们的目光紧紧交缠在一起,越过画布上那场凝固的风暴,越过脚下那些散落的、曾经象征着毁灭的玻璃碎片,最终定格在彼此眼中那片重新燃起的、微小却无比坚韧的星芒上。
展厅里人声依旧,阳光在光洁的地板上流淌。在这片喧嚣与光亮之中,我们静静站着,像两棵在废墟上相互支撑、终于触碰到阳光的树。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我指尖感受到的那微弱却真实的新生气息,无声地宣告着:
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