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之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第五年,我从广播听见他要结婚的消息。
那晚我用偷藏的玻璃片割腕,血染红了病房编号107。
他闯进来时白衬衫沾着我的血,却对医生冷笑:“这种把戏她玩过多少次了?”
直到我在火场里把他妹妹推出来,自己倒在横梁下。
消防员切开我焦黑的掌心,里面是他当年扔掉的订婚戒指。
“为什么...”他跪在废墟上发抖。
我望着天花板笑:“顾先生,现在病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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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雨水,从高处那扇永远无法完全关闭的气窗缝隙里挤进来,一滴,又一滴,砸在水泥地上。声音空洞,单调,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是这囚笼里唯一活着的脉搏。每一次坠落,都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蔓延的湿痕,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
苏晚蜷缩在房间最角落的阴影里,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那寒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蛇一样钻进骨头缝里。她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几乎要嵌进墙皮剥落的缝隙里。单薄的肩膀嶙峋地凸起,上面残留着青紫的指印,是昨天那个新来的、力气很大的护工留下的“纪念”。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条缠裹起来的东西,硬硬的,硌着胸口发疼的骨头,可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还拥有“过去”的证据。
走廊远处传来模糊的脚步声,拖沓,沉重,伴随着铁门开合的哐当巨响,还有几声突兀又凄厉的尖叫划破沉闷的空气,很快又被什么力量粗暴地掐断。这里是第七病区,俗称“重病区”。苏晚知道,自己门牌上那个冰冷的数字——107——就钉在这条走廊最深处,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空气里永远飘浮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息霸道地占据着表层,底下却顽强地渗透出食物馊掉的酸腐、人体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绝望慢慢腐烂的味道。这味道无孔不入,浸透了墙壁,浸透了苏晚身上这件洗得发硬发白的病号服,也浸透了她每一个昏沉或清醒的念头。
“滋啦——”
头顶悬着的那只老旧的广播喇叭,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像钝刀刮过耳膜。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条件反射般把自己抱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那噪音持续了几秒,折磨着每一根神经,然后,一个平板无波、毫无感情的女声,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音,开始播报:
“……本院康乐中心将于本周日下午两点至四点开放活动室,请……”
苏晚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一丝,但神经末梢依旧像拉满的弓弦。这些日常通知与她无关。她的世界,早已被压缩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水泥盒子里,只剩下头顶这方灰蒙蒙、布满蛛网和可疑污渍的天花板,和墙角那摊不断扩大的、带着铁锈味的雨水渍。
然而,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话锋毫无波澜地一转:
“……另,本院主要资助方,盛天医疗集团总裁顾衍之先生,与林氏集团千金林薇小姐的订婚仪式,将于下月八号在帝豪酒店举行。顾先生仁心厚德,特此通知全院,届时病区将加餐以示庆贺……”
“顾衍之”。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防备地、狠狠扎进了苏晚的耳蜗深处。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抽成了真空。空气凝固了,冰冷的水滴悬在半空,墙角那摊水渍的蔓延轨迹清晰得刺眼,连自己微弱的心跳声都骤然消失。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名字在狭小的病房里反复碰撞、回荡,带着广播喇叭特有的失真嗡鸣。
“顾衍之……林薇……订婚……庆贺……”
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组合在一起,却成了最荒诞、最恶毒的诅咒。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又猛地放大,里面空洞洞的,映着天花板上那块丑陋的、发霉的污渍。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轰然倒塌。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她死死地、一点一点地咽了回去。
下月八号……帝豪酒店……加餐庆贺……
原来,这就是她在这人间地狱里苟延残喘五年的“庆贺”?
五年。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她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破抹布,被随意丢弃在这个编号107的水泥盒子里,承受着日复一日的药物注射、电击治疗、护工的呵斥推搡、其他病人失控时的撕打……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穿着洁白婚纱、眼中盛满星光、满心欢喜走向他的苏晚。
那个苏晚,在五年前那场盛大的、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勇气和幸福的婚礼上,就已经被顾衍之亲手杀死了。
***
回忆像失控的潮水,裹挟着冰冷锋利的碎片,瞬间将她淹没。
那一天,阳光好得刺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绿得发亮的草坪,宾客的欢声笑语隔着玻璃隐隐传来。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槟的清冽气息和无数玫瑰甜腻的芬芳。
苏晚站在休息室的巨大穿衣镜前。镜中的新娘,穿着一身她偷偷看了无数次、攒了很久的钱才咬牙定下的Vera Wang,象牙白的缎面流淌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她小心翼翼地抚平裙摆上最后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褶皱,指尖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脸上是压抑不住的、近乎眩晕的幸福红晕。今天,她就要成为顾衍之的妻子了。那个她追逐了整个青春、视若神祇的男人。
“晚晚,准备好了吗?衍之在等你呢。”伴娘好友推门进来,笑着催促,眼底是真诚的祝福。
苏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拿起那顶精致的、点缀着细碎钻石的小小王冠,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戴在盘好的发髻上。镜子里的人,美得让她自己都有些陌生。她转过身,对着好友露出一个羞涩又坚定的笑容:“好了。”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苏晚提着繁复的裙摆,一步一步,走向通往仪式台的那扇门。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所有的背景音。她看到红毯尽头,那个挺拔如松、穿着剪裁完美黑色礼服的身影。顾衍之背对着她,站在圣坛前,阳光勾勒出他冷峻而完美的侧脸线条。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快了,再快一点,就能走到他身边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色肃穆的男人匆匆穿过宾客席,快步走到顾衍之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苏晚看到顾衍之的背脊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精准地、穿透了十几米的距离和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定了她。那眼神……不再是苏晚熟悉的、带着一点纵容的温和,或者偶尔流露的灼热情愫。那是……淬了冰的刀锋,裹挟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和……刻骨的恨意?仿佛她不是他即将迎娶的新娘,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苏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红毯中央。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顾衍之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向她走来。他的步伐很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摧毁一切的恐怖压迫感。刚才还喧闹的宾客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死寂一片。无数道目光,惊疑、好奇、幸灾乐祸,像针一样扎在苏晚身上。
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衍之……”苏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试图伸手去碰他的衣袖,寻求一丝解释或安慰。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响声,狠狠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苏晚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精心盘好的发髻被打散,几缕发丝狼狈地垂落下来。那顶小小的钻石王冠,叮当一声掉落在红毯上,滚了几圈,停在宾客的脚边。
整个世界,在苏晚眼中彻底天旋地转。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顾衍之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
“贱人!”他的声音低沉,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你还有脸站在这里,穿着这身衣服?”
苏晚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发生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把她带走!”顾衍之的声音冰冷刺骨,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是对着紧跟在他身后的保镖下的命令,“直接送去‘安宁疗养中心’,告诉刘院长,好好‘照顾’顾太太!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安宁疗养中心”……那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心脏。那是顾家控股的、专门“处理”棘手人物的精神病院!一个进去了就几乎不可能再出来的地方!
“不!衍之!你听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巨大的恐惧终于冲破喉咙,苏晚发出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他,寻求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解释。
然而,顾衍之只是嫌恶地、像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用力挥开了她的手。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淬毒的恨意,将她彻底打入深渊:
“苏晚,你害死了小柔。你这个杀人凶手,就该在精神病院里烂一辈子!你这张脸,多看一眼,都让我恶心!”
小柔……顾衍之最疼爱的、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妹妹顾雨柔?她死了?怎么会?怎么会是自己害死的?苏晚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两个身材魁梧的保镖面无表情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身上那件象征着纯洁幸福的昂贵婚纱,在粗暴的拉扯下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宾客席上传来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那些目光,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我没有!衍之!你相信我!我没有害小柔!”苏晚绝望地哭喊着,徒劳地挣扎,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
顾衍之背对着她,走向圣坛的方向,那挺拔的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下,冷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万年玄冰。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也彻底隔绝了苏晚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她被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离开那片阳光、花香和虚假的祝福。身后,是巨大的、被紧紧关闭的宴会厅大门,隔绝了她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也隔绝了她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全部世界。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她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了司仪重新调试话筒的声音,试图挽救这场闹剧般的婚礼……
从天堂到地狱,原来只需要一个名字,和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
冰冷的雨水滴落在额头上,激得苏晚一个寒颤,猛地从撕心裂肺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五年前那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楚,耳边是顾衍之那句“多看一眼,都让我恶心”的魔咒在盘旋。
广播喇叭早已沉寂下去,但那句“顾衍之先生与林薇小姐的订婚仪式……庆贺……”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五年了。
她像一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虫子,在这座名为“安宁”的炼狱里,承受着日复一日的折磨。那些白色的小药片,那些冰凉的针剂,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漠然的眼神和“治疗仪”释放出的、足以摧毁意志的电流……它们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她的记忆、她的认知,试图让她承认那个荒谬的罪名——是她,苏晚,因为嫉妒顾雨柔得到了顾衍之过多的关爱,故意延误了治疗,导致了顾雨柔的死亡。
她反抗过。无数次。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自己的清白,换来的是更重的药剂和更长时间的“镇定”束缚。她试图解释,试图回忆当天所有的细节,但每一次努力回想,大脑就像被无数钢针穿刺,剧痛伴随着更深沉的药物带来的混沌,让她最终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一遍遍无声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的爱情,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顾衍之亲手签署的那份强制入院同意书上,被碾得粉碎。她不再是人,只是一个代号,一个需要被“矫正”和“管理”的“107号”。
而现在,那个亲手把她推进这无边黑暗的男人,要订婚了。要和那个出身名门、光鲜亮丽的林薇小姐,在鲜花、掌声和所有人的祝福中,开启他崭新的人生篇章。而她苏晚,只是一个需要被“加餐庆贺”的、精神病院里的污点。
多么讽刺!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如同病房角落那摊带着铁锈味的雨水,无声无息地蔓延上来,彻底淹没了她。支撑了她五年的、那点微弱的、想要证明清白、想要活着出去问个明白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广播里那轻描淡写的“庆贺”二字,彻底击得粉碎。
没有希望了。永远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顾衍之不会回头,这个世界早已将她遗忘。她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在这107号囚笼里,作为顾衍之恨意的祭品,慢慢腐烂。
也好。
苏晚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墙角。那里,粗糙的水泥地面,有一块微微凸起、边缘不算特别锋利的碎玻璃片。不知道是哪扇窗户破碎后遗留的残骸,被她藏了很久很久,像守护着最后的武器,又或者……是通往解脱的钥匙。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爬了过去,冰冷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痛她的膝盖和手掌。她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终于触碰到那块玻璃碎片。粗糙、冰冷、带着尘土的气息。
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玻璃边缘不算特别锋利,但足够割开薄薄的皮肤。一丝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带着生命特有的、微弱的暖意。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缓缓抬起左手的手腕。手腕很细,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条条蜿蜒的、即将干涸的小溪。她盯着那脆弱的血管,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
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那块冰冷的玻璃碎片。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
用力地、狠狠地,朝着左手腕上那抹脆弱的青色划了下去!
“嗤——”
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奇异的、被释放的感觉。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瞬间汹涌而出,争先恐后地逃离这具早已枯槁的躯壳。鲜红的、粘稠的血液,迅速浸染了苍白的皮肤,顺着小臂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一滴,两滴……
很快,就在她身下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湖泊。那刺目的红色,与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病号服,与墙角那摊冰冷的雨水渍,形成了地狱般惊心动魄的对比。
视线开始模糊,失血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迅速包裹上来。身体里的力气,随着那温热的液体,一点点被抽离。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地向上飞升,远离这具沉重的躯壳,远离这编号107的牢笼,远离顾衍之刻骨的恨意和他那场即将到来的、充满“庆贺”的订婚仪式……
真好……终于……可以结束了……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病房那扇厚重的、平日里需要钥匙才能打开的金属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板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刺眼的光线从走廊涌入,瞬间撕裂了病房内昏暗绝望的阴影。苏晚被那强光刺得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外面冰冷潮湿的空气和一股浓烈的、属于雪松与皮革的昂贵气息,像一阵狂暴的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顾衍之!
他穿着质地精良、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纽扣,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许,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张曾经让苏晚神魂颠倒的俊美脸庞,此刻布满了山雨欲来的阴鸷和一种……近乎暴怒的焦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显然是一路疾跑而来。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蜷缩在血泊中的苏晚。当看到那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湖泊,和她手腕上那道狰狞外翻的伤口时,顾衍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呼吸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然而,那停滞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随即,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嘲讽,如同寒冰迅速覆盖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波动。他薄唇紧抿,下颚绷紧如刀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濒临碎裂的心脏上。
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值班医生和两个神色紧张的护工。
顾衍之在距离苏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蹲下,甚至没有弯腰,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肮脏的垃圾。他白衬衫的袖口,因为刚才撞门的动作,不经意地蹭到了门框上尚未干涸的暗红污迹,留下了一抹刺眼的、如同嘲笑般的印记。
“呵。”
一声极轻、却足以冻僵骨髓的冷笑,从他紧抿的唇缝里溢出来。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苏晚仅存的意识里。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地上那摊还在缓慢蔓延的鲜血,最终定格在值班医生那张写满紧张和惶恐的脸上。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病房,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轻蔑:
“张医生,”他的语调甚至称得上平静,却字字如刀,“这种把戏,她这五年里,玩过多少次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苏晚那张因失血而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上,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败的作品,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弃和鄙夷:
“装死?博同情?还是妄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再来看你一眼?”
“苏晚,”他叫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渣,“收起你这套下作的把戏!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抵消你欠小柔的那条命吗?做梦!”
他的话,像最后的重锤,狠狠砸碎了苏晚意识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微光。原来……在他眼里,连她的死亡,都只是一场拙劣的表演,一次“下作的把戏”。她连用死亡来结束这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彻底沉入黑暗前,苏晚似乎扯动了一下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连一丝力气也挤不出来。只有无边的冰冷和绝望,如同病房外无休无止的雨水,将她彻底吞没。
“还愣着干什么?”顾衍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对着吓傻的医生和护工,“给她止血!处理伤口!别让她就这么便宜地死了!她必须活着,清醒地……为她做过的事忏悔!”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苏晚只感觉到几双冰冷的手粗暴地抓住了她流血的手腕,然后是止血带勒紧的剧痛,以及消毒水那刺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
时间在107病房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窗外昼夜的交替,和护士每日三次送来的、装在白色小药杯里的药片,提醒着苏晚,她还活着。
手腕上的伤口被粗糙地缝合包扎好了,厚厚的纱布缠绕着,像一道丑陋的枷锁。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蛆,让她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每一次清醒,手腕传来的钝痛和顾衍之那句“下作的把戏”就会清晰地浮现,像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早已麻木的心。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难得的冬日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吝啬地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斑。苏晚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睛,试图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她没有睁眼。大概是送药的护士,或者例行检查的护工。
然而,空气里却飘来一股极其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冷冽气息——雪松与皮革的混合,昂贵、疏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是专属于顾衍之的味道。
苏晚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开眼。心口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来做什么?是来看看她这个“下作把戏”的表演者死了没有吗?
脚步声停在了床边。
顾衍之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本就微弱的阳光,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将苏晚完全笼罩。他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
苏晚能感觉到他那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她依旧闭着眼,拒绝与他对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惯常的、带着居高临下冷漠的皱眉。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比那日少了几分暴怒的戾气,却多了几分探究的冰冷,像手术刀试图剖开她的伪装,“苏晚,告诉我实话。五年前,在小柔的病房里,你到底做了什么?”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不受控制地微微转动。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这五年里,她被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被药物、被电击、被无尽的黑暗和恐惧逼问过无数次!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和绝望的洪流猛地冲上喉咙。她猛地睁开眼!
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药物作用而显得格外大、格外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撞进顾衍之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我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顾衍之,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一丝不苟的昂贵衣着,扫过他依旧英俊却写满冷酷的脸,最后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苍白、枯槁、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
“把我关进这里……五年……”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用那些药……那些电……一遍遍地告诉我……我是个杀人犯……是个疯子……”
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空洞而绝望,像一张被强行撕开的面具:“现在……你问我……为什么?”
“顾衍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和嘲讽,直刺向他,“你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问问你那高高在上的顾家!问问那个在你妹妹病房里……真正做了手脚的人!”
她的质问,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捅向顾衍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下颚线绷得死紧,眼中翻涌起被冒犯的狂怒。他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用气势压垮她。
“你还在狡辩!”他低吼,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暴戾,“证据确凿!监控……”
“够了!”苏晚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打断了他,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不再是卑微的祈求,而是燃烧着最后一点生命之火的、孤注一掷的恨意:“顾衍之!我不欠你的!更不欠顾雨柔的!如果这五年……这生不如死的五年……还不能让你满意……”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我……就真的去死给你看!这一次……保证……不再是什么‘下作的把戏’!”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苏晚的力气也仿佛被抽干,整个人软软地倒回冰冷的床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她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耗尽生命的控诉从未发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绝望。
顾衍之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他脸上那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冷酷和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错愕的神情。他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破碎消失的身影,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苏晚眼中那彻骨的绝望和最后那句决绝的嘶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上,狠狠地、缓慢地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证据?监控?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支撑了他五年恨意的东西,此刻在她那孤狼般绝望的眼神和以死相逼的控诉下,似乎……第一次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病房里只剩下苏晚微弱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突然变得有些沉重、有些陌生的心跳声。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过身,带着一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戾气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烦躁,大步离开了病房。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被用力甩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那巨大的关门声,像是对这场短暂对峙的最终宣判,也彻底隔绝了两个被恨意和绝望撕裂的灵魂。
***
日子在107病房死水般的寂静中继续流淌。手腕上的伤口在缓慢愈合,留下一条丑陋的、蚯蚓般的粉色疤痕。顾衍之那次意外的、不欢而散的探视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那场激烈的对峙只是苏晚失血过多后产生的幻觉。
但苏晚知道不是。顾衍之最后离开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和狼狈,像一颗微小的种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丝微弱的涟漪。那涟漪并非希望,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了然——他或许永远不会信她,而她,也永远无法逃脱这107号的牢笼。
加餐的日子到了。午餐果然比平时多了一个油乎乎的鸡腿和几块红烧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腻的肉香。苏晚看着餐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毫无食欲,只勉强喝了几口寡淡的汤。同病区的几个病人兴奋地狼吞虎咽,咀嚼声、满足的哼哼声在沉闷的空气中回荡,更添几分荒诞。
下午,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闷热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苏晚靠在床头,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刺鼻的、极其浓烈的焦糊味,猛地钻入她的鼻腔!
不是幻觉!
苏晚瞬间惊醒,心脏狂跳起来。她猛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外面不再是死寂,而是骤然爆发的、此起彼伏的、尖锐到变调的哭喊和尖叫!混乱的脚步声、重物倒地的声音、玻璃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恐怖喧嚣!
“着火了!着火了!救命啊!”
“放我出去!开门!开门啊!”
“啊啊啊——烧死人了!烧死人了!”
浓烟!呛人的、带着塑料和织物燃烧后剧毒气味的浓烟,正从门缝底下、从墙壁的缝隙里,疯狂地涌入病房!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不是演习!是真的着火了!而且火势蔓延极快!
她冲到门边,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嘶声大喊:“开门!外面有人吗?开门!” 声音很快被外面更加恐怖的声浪淹没。厚重的金属门纹丝不动,外面一片混乱的奔跑和尖叫,根本无人理会这最深处病房的呼救。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难道她没有被折磨致死,没有被逼疯,最终却要在这107号的牢笼里,被活活烧成焦炭?
不!她不要这样死!她不要这样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浓烟越来越浓,带着灼人的热浪,呼吸变得极度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刀子。视线开始模糊,肺部火烧火燎地疼。苏晚剧烈地咳嗽着,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她混乱的、被烟尘和恐惧充斥的耳朵里,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极其熟悉、却又充满无尽惊恐的哭声!
“呜呜……哥……哥哥……救我……妈妈……呜呜……好烫……”
那声音……断断续续……虚弱不堪……但苏晚绝不会认错!
是顾雨柔?!
不!不可能!顾雨柔五年前就已经……死了?被自己“害死”了?
但那个声音……那个属于小女孩的、充满恐惧和依赖的哭声……穿透浓烟和混乱,清晰地敲打着苏晚的神经!
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难道……顾雨柔没死?她一直……被藏在这里?!藏在“安宁疗养中心”?!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苏晚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试图在浓烟中辨别声音的来源。那哭声……似乎是从走廊更深处、靠近安全通道方向的某个房间传来的!
为什么?顾家为什么要这么做?顾衍之知不知道?!
然而,大火不会给她思考的时间。浓烟滚滚,热浪灼人,天花板上的灯管发出滋滋的怪响,然后骤然熄灭!整个病区陷入更深的黑暗和混乱,只有走廊尽头隐约透出地狱般的火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晚挣扎着爬起,肺部剧痛,视线模糊。她摸索着,踉跄着扑向病房唯一的窗户——那扇高高在上的、带着铁栏杆的气窗。她搬过那张破旧的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站上去,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杆,向外望去。
窗外,是疗养中心大楼的后院。浓烟滚滚升腾,遮蔽了天空。混乱的人影在下面跑动,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色的灯光在浓烟中闪烁。
突然!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了楼下靠近安全出口附近的一个角落!
一个穿着粉色病号服、身形极其瘦小单薄的小女孩,正蜷缩在一堆燃烧的杂物后面,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呛咳而剧烈颤抖着!她的头发被火燎焦了一部分,脸上满是黑灰,但那惊恐无助的眼神、那熟悉的轮廓……苏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顾雨柔!
真的是她!那个五年前被宣告“死亡”的顾雨柔!她真的还活着!而且就在这栋正在燃烧的大楼里!就在离安全出口只有几步之遥、却被火焰和浓烟隔断的绝境!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恨意、所有被强加的罪名,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苏晚的脑海——救她!必须救她出去!无论她是谁,无论顾家做了什么,她只是一个被困在火海里的孩子!
“雨柔!”苏晚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被浓烟呛得破碎不堪。楼下的女孩似乎听到了,茫然地抬起头,黑灰的小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
没有时间了!安全通道口附近的火势正在迅速蔓延,随时可能吞噬那个小小的身影!
苏晚的目光疯狂地在房间里搜寻。没有工具!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张破椅子!她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厚厚的纱布……一个极其危险、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她跳下椅子,没有丝毫犹豫,用牙齿死死咬住纱布的一角,忍着剧痛,粗暴地将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纱布。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强忍着,用鲜血浸透的纱布缠裹住自己的右手,一层又一层,增加摩擦力,也提供一点点微弱的保护。
然后,她再次站上椅子,双手死死抓住那冰冷坚固的铁栏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上去,不顾一切地摇晃、拉扯!伤口崩裂的剧痛如同电击,鲜血顺着小臂流下,滴落在窗台上。铁栏杆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连接处的混凝土簌簌掉落!
“给我开啊!”苏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哐当!”
一声闷响!一根锈蚀相对严重的铁栏杆,竟真的被她以近乎自残的方式,硬生生从窗框上掰扯了下来!
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勉强钻出的豁口出现了!
苏晚没有任何停顿,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抓住那根掰下的铁栏杆作为支撑点,不顾窗框上锋利的边缘和玻璃碎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狭窄的豁口里,硬生生地挤了出去!
破碎的玻璃和尖锐的窗框边缘划破了她的手臂、脸颊、身体,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与手腕上崩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但她感觉不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楼下那个被火舌舔舐的角落!
身体从近三米的高度坠落!
“砰!”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脚踝似乎扭伤了。苏晚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她咬着牙,拖着剧痛的左腿,拄着那根冰冷的铁栏杆,一瘸一拐,却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安全出口附近的火堆!
“雨柔!别怕!抓住我!”她嘶哑地喊着,不顾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将手中的铁栏杆用力伸向那个被吓傻的小女孩!
顾雨柔惊恐地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如同地狱爬出来的女人,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她颤抖着伸出了小手。
就在苏晚的手指即将碰到顾雨柔指尖的瞬间——
“轰隆!!!”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根被烈火焚烧得通红的、粗大的木质横梁,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带着燃烧的烈焰和致命的呼啸,如同陨石般,朝着她们所在的位置,轰然砸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苏晚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超越恨意与生死的本能!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扑!同时,那只没有拄着铁栏杆的、鲜血淋漓的左手,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狠狠地将吓呆的顾雨柔朝着相对安全的、远离坠落点的方向推了出去!
“走——!!!”
她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
就在顾雨柔小小的身体被推出危险范围、踉跄着摔倒在几米外的刹那——
“砰!!!!!!”
燃烧的巨木横梁,裹挟着千斤之力,狠狠地砸在了苏晚刚才站立的位置!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火星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
苏晚只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如同山崩海啸般撞击在她的后背!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每一根神经!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被那恐怖的力量狠狠拍飞出去!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疯狂旋转、颠倒!燃烧的横梁、翻滚的浓烟、破碎的天空……最后映入她急速涣散的瞳孔的,是顾雨柔被浓烟和热浪掀飞出去、摔在地上、惊恐睁大的眼睛,以及……安全出口方向,一个正不顾一切疯狂冲进来的、熟悉到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挺拔身影……
顾衍之……
他怎么会来……
这个念头如同流星般划过她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识。紧接着,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坚硬的水泥棱角上!
“咚!”
一声闷响。
眼前彻底陷入无边的、冰冷的黑暗。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和一丝……莫名的遗憾。
终究……还是没能问一句……为什么……
***
“快!这边!还有伤员!”
“担架!担架过来!”
“小心!这边结构不稳定!注意上方坠落物!”
……
嘈杂的人声、刺耳的警笛声、消防车高压水枪喷射的轰鸣声……各种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断断续续地传入苏晚的耳中。她感觉自己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后背和头部,那里仿佛被重锤反复碾过,只剩下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好像……没有死?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绝望。为什么……连死都这么难……
“……发现生命体征!女性!头部、背部严重创伤!快!建立静脉通道!准备紧急转运!”
“小心点!她身下有东西……好像压着什么……”
“是手!她的右手攥得很紧!掰不开!”
手?什么东西?
苏晚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浮浮沉沉,无法思考。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移动,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灭顶的痛苦。冰冷的氧气面罩扣在脸上,消毒水和焦糊味混杂的气息刺激着她的鼻腔。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她似乎被转移到了一个平稳的地方(救护车?),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急促。
“血压持续下降!”
“心率不稳!准备肾上腺素!”
“头部CT必须马上做!怀疑颅内出血和颅骨骨折!”
忽然,一个带着明显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医疗指令,清晰地响起:
“老天……你们快看她手里……她一直死死攥着的……”
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随即,是金属器械小心翼翼的、轻微的触碰声。
“……天啊……是……是一枚戒指?!”
“铂金的……看款式……像是……婚戒?”
“等等……戒指内侧……好像……刻了字?”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巨大的震撼,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G……Y……Z……&……S……W……”
“顾衍之……&……苏晚?”
“轰——!!!”
这个名字组合被念出的瞬间,苏晚混沌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颗炸弹被引爆!剧烈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G.Y.Z. & S.W.……顾衍之……&……苏晚……
那是……她的婚戒……
五年前,在那场噩梦般的婚礼前,她偷偷跑去定制的。内侧刻着两人名字的缩写。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看到时的表情。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送出这份小小的、甜蜜的心意,就在婚礼现场,被他当众抛弃,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后来……后来好像是被他扯下来,扔在了冰冷的地上?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冰冷的钻石硌着掌心,像他最后看她的眼神。
她什么时候……又把它捡回来了?还一直……攥在手里?甚至在烈火焚身、意识模糊的生死关头……都没有松开?
为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在灵魂最深处,在那些被药物和痛苦掩埋的角落,她从未真正放弃过证明……证明她曾是那个满心爱着他、期待着成为他妻子的苏晚?证明那场婚礼,并非全是虚假的泡沫?
这枚戒指,是她仅存的、关于“苏晚”这个身份的最后一点凭证。是她在这五年非人折磨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可笑……又可悲。
意识再次沉入更深的黑暗。这一次,她不再挣扎。攥着戒指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地掰开了。那枚沾染了鲜血和烟灰、见证了她所有爱恨与毁灭的铂金指环,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然后,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
浓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曾经森严冰冷的“安宁疗养中心”第七病区,此刻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断裂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烧焦的木质结构如同巨兽的残骸,遍地是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金属窗框和尚未熄灭的、冒着青烟的余烬。消防水枪喷射留下的水洼四处可见,倒映着这片劫后的狼藉。
顾衍之如同一尊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煞神,站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废墟边缘。他昂贵的西装外套早已不知去向,白衬衫上沾满了黑灰、泥泞和……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那不是他的血。他头发凌乱,额角有一道被飞溅物划破的血痕,正缓慢地渗出血珠,沿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滑落。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身体绷得死紧,每一个关节都像被焊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是恐惧,是难以置信,是灭顶的悔恨,更是被彻底打败认知后、灵魂被撕扯的剧痛!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不远处。
几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脸上满是汗水和烟尘的消防员,正围着一块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区域。那里,一根粗壮、焦黑的横梁被千斤顶艰难地顶起了一角。横梁之下,是一个触目惊心的人形凹陷,周围的碎石和灰烬呈现出一种被重物猛烈撞击和高温灼烧后的深黑色泽。凹陷的边缘,散落着几片被烧焦的、难以辨认的布片——正是107号病房那种洗得发白的病号服材质。
一个消防员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袋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铂金的戒圈,在废墟灰暗的背景和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芒。戒身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烟灰,但那经典的六爪镶嵌和戒圈内侧若隐若现的刻痕,顾衍之绝不会认错!
那是他当年……在盛怒之下,从苏晚手指上狠狠扯下,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冰冷红毯上的……婚戒!那枚刻着“G.Y.Z. & S.W.”的戒指!
“队长,就是这东西,嵌在她焦黑的手心里……掰开的时候……费了很大劲……”消防员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难掩一丝震撼,“人……已经紧急送中心医院抢救了,情况……非常危急。”
消防员后面的话,顾衍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世界,在看清那枚戒指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戒指……她攥着……他们的婚戒……在烈火焚身的时候……在推开雨柔……被横梁砸中的时候……
“为什么……?”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音节,艰难地从顾衍之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为什么她会在火场里?为什么她会不顾一切地冲向雨柔?为什么她会在生死关头,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挡住致命的横梁,把生的机会推给雨柔?为什么……她到死……都死死攥着这枚被他弃如敝履的戒指?
五年来的恨意、笃定、掌控一切的冷酷,那些支撑着他将她打入地狱的“铁证”,那些他深信不疑的“真相”,在这一刻,被这枚沾满血污的戒指和消防员口中描述的“死死攥着”的画面,彻底击得粉碎!
他高大的身躯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灭顶的恐惧和悔恨,像无数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冻结了他的骨髓!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皮鞋踩在破碎的瓦砾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想靠近那个证物袋,想再看一眼那枚戒指,想确认这一切不是他崩溃的幻觉。然而,双腿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踩在虚软的棉花上,根本不听使唤。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
顾衍之那永远挺拔如松、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的脊梁,在这一刻,被那无法承受的真相之重,彻底压垮了!
他重重地、毫无尊严地、双膝砸在了冰冷潮湿、布满碎石和灰烬的废墟之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脏被凌迟的万分之一。
他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撑在肮脏的地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抠进泥土和碎屑里。身体抖得像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枯枝。
“为什么……苏晚……为什么……” 他低着头,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质问,一遍又一遍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废墟上呼啸而过的、带着焦糊味的冷风,消防水枪喷涌的水流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幸存者痛苦的呻吟。那枚在证物袋里沉默的戒指,像一个无声的、血淋淋的嘲讽。
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淅淅沥沥,打在他凌乱的头发上,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迟来了整整五年、此刻却汹涌得足以将他溺毙的泪水。
他跪在埋葬了他所有恨意和自以为是的废墟上,跪在他亲手为苏晚打造的炼狱入口,第一次,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被淹没在雨声和这片劫后的死寂里。
***
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是苏晚意识回归时最先感知到的存在。然后是身体无处不在的、沉重而钝痛的感觉,像被拆散了又重新粗糙地组装起来,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尤其是头部,仿佛被塞进了一个不断膨胀的铅块,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剧烈的闷痛和眩晕。
她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悬挂着的白色输液瓶,还有……一张靠得很近的、写满了焦急和担忧的中年女人的脸。那张脸有些熟悉,但苏晚混沌的大脑一时无法调动任何相关的记忆。
“晚晚?晚晚!你醒了?老天保佑!你终于醒了!” 女人看到她睁开眼,瞬间激动得眼眶发红,声音带着哽咽,紧紧抓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缠满纱布的手。
苏晚的手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这个亲昵的动作和称呼,让她感到陌生和一丝不安。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别动!别说话!你伤得很重!”女人连忙制止她,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她干裂的嘴唇,“渴了吧?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只能这样润润……别急啊,晚晚,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守着你……”
妈妈?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艰难地插入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锁孔。一些模糊的、温暖的片段闪过——厨房里的饭菜香,温柔的哼唱,还有……一个总是很忙、很少回家的男人模糊的背影?更多的,是空白和茫然。
苏晚的目光越过眼前自称“妈妈”的女人,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阳光透过干净的纱帘洒进来,空气里是医院特有的洁净味道。这和她记忆中那个昏暗、潮湿、永远弥漫着绝望气息的107号病房……天差地别。
这里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最后的记忆……是铺天盖地的浓烟,灼人的热浪,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女孩惊恐的脸,还有……一根燃烧着、带着毁灭气息砸下来的巨大黑影……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头部的剧痛再次袭来,像有一把电钻在里面搅动。她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发出细微的呻吟。
“头疼是不是?医生说是脑震荡和颅内轻微出血的后遗症,会慢慢好的,别怕……”女人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动作轻柔,“晚晚,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记得妈妈吗?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我是谁?
苏晚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混沌的脑海,只激起一片更深的迷雾。她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名字?身份?过去?但那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滑腻的鱼,瞬间就从指缝溜走了。留下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恐惧。
她是谁?她不知道。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吸引了苏晚所有的注意。
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冷硬。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气质矜贵而疏离,仿佛与这充满病痛的病房格格不入。但苏晚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似乎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的情绪。
他的目光,在踏入病房的瞬间,就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病床上的苏晚。那眼神……太复杂了。有担忧?有紧张?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痛苦的……悔恨?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种强烈的、毫无来由的、如同动物遇到天敌般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那恐惧如此原始,如此深刻,仿佛刻进了她的骨髓里!比面对烈火和死亡时更甚!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她猛地向后缩去,仿佛想把自己藏进身后的枕头里,远离门口那个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惊恐的、破碎的呜咽声,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如同受惊的小鹿看到了举枪的猎人!
“别过来……别过来……”她嘶哑地、语无伦次地低喊着,缠满纱布的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着,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病房里格外刺耳。
门口的男人,顾衍之,脚步瞬间僵在原地。他看着苏晚眼中那毫不掩饰、深入骨髓的恐惧,看着她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剧烈颤抖、几乎要崩溃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脸色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晚晚!别怕!别怕!是衍之啊!他是顾衍之!是……是来看你的……”旁边的女人——苏晚的母亲赵慧兰,也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连忙抱住苏晚颤抖的身体,试图安抚她,同时焦急地看向门口的顾衍之,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顾衍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强行压下心口翻涌的剧痛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悔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他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苏晚……”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是我……顾衍之。你……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
“别过来!”苏晚的反应更加激烈,她猛地将头埋进赵慧兰的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让他走!求求你……让他走!我害怕……好害怕……”
那一声声充满恐惧的“害怕”,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顾衍之的灵魂上。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名字、他的存在,会让她恐惧到如此地步。
赵慧兰紧紧抱着女儿,心疼得眼泪直流,她抬起头,看向顾衍之的目光充满了复杂和一丝决然:“顾先生……晚晚她……医生说她头部受到重创,可能……可能有些记忆出现了问题……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您看……能不能……”
顾衍之死死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楚。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因为他的存在而恐惧得瑟瑟发抖的身影,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曾经盛满爱意、如今只剩下纯粹恐惧的空洞眼眸,看着她身上缠绕的、象征着巨大痛苦的层层纱布……
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失忆……
她忘记了他。
她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无论是曾经的爱恋,还是后来的恨意,无论是他给予的盛大婚礼,还是他亲手施加的五年地狱。
她唯一记得的……似乎只剩下对他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比任何报复都更残忍!这比让他跪在废墟上痛哭一万次都更锥心刺骨!
顾衍之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深深地、近乎贪婪地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刻进那无尽的悔恨里。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
再一步。
最终,他猛地转过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也似的冲出了病房。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哭泣和恐惧,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奢望。
走廊里冰冷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额头抵着冰冷的瓷砖,身体无法控制地顺着墙壁滑落,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赵慧兰红着眼睛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她走到颓然坐在地上的顾衍之面前,将袋子递了过去,声音沙哑而疲惫:
“顾先生……晚晚她……睡着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顾衍之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眶是骇人的赤红,里面布满了血丝,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摧毁的颓败。
他的目光,落在赵慧兰手中的袋子上。
透明的袋子里,静静躺着那枚铂金戒指。戒圈上,血迹和烟灰已经被仔细地擦拭干净,露出了原本的光泽。戒圈内侧,那行清晰的手刻小字——“G.Y.Z. & S.W.”——在走廊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它曾被他弃如敝履,却被她在炼狱中珍藏五年,在烈火焚身时攥在掌心,成为她存在的最后证明。
而现在,她把它还给了他。
以一种彻底遗忘的方式。
顾衍之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袋子。冰冷的塑料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赵慧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作为母亲的心痛和疏离。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转述了女儿在短暂清醒、情绪稍微平复后,用那双依旧空洞却带着一丝奇异平静的眼睛看着窗外,说出的那句话:
“晚晚说……”赵慧兰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顾衍之心上,“她让我问你……”
“顾先生,现在……病好了吗?”
“病好了吗?”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顾衍之早已被悔恨和痛苦填满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五年前,在那场毁灭一切的婚礼上,他亲手将她送进精神病院时,曾刻毒地诅咒:“苏晚,你这个杀人凶手,就该在精神病院里烂一辈子!”
五年里,他认定她“有病”,是疯子,是杀人犯,用最残酷的方式“治疗”她。
而现在,这个被他亲手摧毁、如今遗忘了一切的女孩,用一句轻飘飘的、甚至带着一丝茫然的反问,将他所有的冷酷、所有的自以为是、所有的“审判”,狠狠地、原封不动地砸了回来!
病好了吗?
真正有病的……到底是谁?
顾衍之死死攥着那个装着戒指的袋子,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铂金连同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一同捏碎。袋子里的戒指,那行小小的刻字,像一双冰冷嘲弄的眼睛,无声地质问着他。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紧闭的病房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木板,看到里面那个将他彻底遗忘、只留下恐惧印记的女孩。
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硬块,噎得他无法呼吸。他想嘶吼,想冲进去,想抓住她摇晃着问她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用这种方式报复他!他想忏悔,想跪下,想用尽一切去弥补那无法挽回的五年!
可最终,所有的嘶吼、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悔恨,都只化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破碎不堪的哽咽,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
他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泥塑,颓然地、更深地佝偻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额角干涸的血迹,狼狈地滑落,砸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冰冷的走廊尽头,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雨幕。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如同永无止境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