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称“药菩萨”的女神医,悬壶济世三十载。
武林盟主暴毙,各大门派高手离奇中毒,皆求她妙手回春。
她含笑施针,药到病除,赢得满堂赞誉。
无人知晓,她药囊里藏着的不是银针,而是淬毒暗器。
更无人知晓,密室中她对着武林盟主的尸身轻语:“三十年了,这盘棋终归是我赢。”
丈夫推门而入,惊见盟主令牌在她手中把玩。
她转身,笑容依旧温柔:“夫君,你也是我的一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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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提起“药菩萨”晏无涯,但凡有口气在的,都得恭恭敬敬赞一声“活菩萨”。三十载光阴,那双纤尘不染、带着淡淡药香的手,从阎王殿前拽回来的性命,怕是比乱葬岗上的野草还要多。她生得并不算顶顶出挑,眉眼温润,如初春新开的玉兰,望之令人心定。无论多凶神恶煞的江湖豪客,到了她的回春堂前,也得卸下兵刃,收敛戾气,规规矩矩候着。那间小小的药庐,是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一方难得的净土。
然而净土之外,浊浪滔天。
先是威震天下的武林盟主“铁掌撼山”岳千雄,正值春秋鼎盛,却在闭关密室里无声无息地断了气。尸身被发现时,面色青紫,七窍隐有黑血,雄壮的身躯僵硬如铁。消息如同平地炸雷,震得整个江湖都晃了三晃。岳盟主一身横练功夫登峰造极,内力雄浑无匹,谁能悄无声息地取他性命?恐慌如同瘟疫,在各大门派间迅速蔓延。
紧接着,这“瘟疫”便显了形。
先是崆峒派掌门“流云剑”柳随风,于英雄宴上正举杯豪饮,骤然间酒杯脱手,脸色由红转青,一口黑血喷在满桌珍馐之上,人已委顿在地,浑身抽搐,内力如沸水般在经脉中乱窜,痛苦嘶嚎声令人胆寒。未过三日,青城派长老“追风叟”杜如晦、点苍派首席大弟子“玉面飞鹰”谢飞羽、华山派掌门夫人“寒梅剑”冷月华……这些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竟如秋日落叶般纷纷倒下。症状如出一辙:内力暴走,经脉灼痛如焚,五内如绞,呕出的血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和诡异的暗紫色。
天下大乱!
岳盟主暴毙的阴影尚未散去,这席卷各大门派的恐怖剧毒,如同无形的黑手扼住了整个武林的咽喉。一时间,名门正派风声鹤唳,邪魔外道蠢蠢欲动,昔日繁华的江湖道上,行人稀疏,处处弥漫着绝望的死气。
“药菩萨!快去请药菩萨!”
不知是谁在绝望中喊出了这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这呼号迅速燎原,成了所有中毒门派、所有濒死高手唯一的指望。无数快马带着血泪斑斑的求援信,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座小小的、仿佛承载着整个武林最后生机的回春堂。
晏无涯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求援信笺,每一封都沾着绝望的气息。她轻轻放下手中刚配好的药囊,指尖在粗糙的桑皮纸上滑过,感受着那上面不同门派的徽记烙下的凹凸痕迹。她的丈夫,那个沉默得如同药庐角落阴影的书生柳清源,正小心地擦拭着药柜。他身形单薄,总是低垂着眼睑,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里。
“清源,”晏无涯的声音温软得像刚熬好的药汤,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备车吧。崆峒山最急,柳掌门的毒,拖不得了。”
柳清源擦拭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像蒙着一层久治不愈的翳。“无涯,”他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毒……来得太凶、太怪了。江湖上从未有过如此霸道又阴损的东西。你……千万小心。”
晏无涯转过身,走到丈夫面前,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她的指尖带着淡淡的药草清苦气息,拂过柳清源紧绷的肩线时,那僵硬似乎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夫君又在说傻话。”她莞尔一笑,眼波清澈,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还算什么大夫?况且,”她微微侧首,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悲悯,“越是凶险的毒,越藏着下毒者的阴私歹毒。救活他们,或许就能找到毒源,甚至……揪出害死岳盟主的真凶呢?这武林,该有片朗朗晴天了。”她的眼神坚定而柔和,如同磐石,也如同春水。
柳清源望着妻子那澄澈的眼眸,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和济世的决心。他心中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沉了下去,被那深不见底的信任淹没。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好,我去备车。你……多带些药。”他转身走向后院,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带着一种被沉重现实压垮的无力感。
晏无涯目送他离开,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在门帘落下的瞬间,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极快地淡去、消隐,只剩下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平静。她走到墙角那个从不离身的陈旧药囊旁,手指灵巧地探入夹层,指尖触到的不是光滑的银针,而是一片冰凉坚硬的锐利边缘。她只是轻轻一触,便即收回,动作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她熟练地整理好药囊外层的草药和几包金针,那温润平和的气息又重新笼罩了她全身,仿佛刚才那刹那的冰冷从未存在过。
崆峒派的正气堂,此刻早已没了半分“正气”,倒像是一间巨大的灵堂。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呕吐物和血腥的酸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昔日雄踞大殿的崆峒弟子们,此刻大多面如金纸,萎顿在地,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鸣。掌门柳随风躺在正中的软榻上,早已不复“流云剑”的飘逸风采,他双目紧闭,脸色青黑如铁,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动着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几位长老围在旁边,个个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内力稍强的尚能盘膝运功苦苦支撑,却也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汗水浸透重衫,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当晏无涯的身影出现在正气堂门口时,所有尚能睁眼的人,目光都如同濒死者抓住了救命稻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混杂着狂热的希冀、濒死的恐惧和对“药菩萨”近乎盲目的信仰。
“药菩萨来了!有救了!”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声,如同点燃了死灰中的一点火星。绝望的哀鸣骤然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和无数道紧紧追随的目光。
晏无涯神色凝重,步履却依旧从容。她没有看那些弟子,径直走到柳随风榻前。一位须发皆白、嘴角还残留着黑血痕迹的长老挣扎着上前,声音带着哭腔:“晏……晏神医!求您救救掌门!救救我们崆峒啊!”他几乎要跪倒下去。
“莫急。”晏无涯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满堂的悲泣,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她伸出三指,轻轻搭在柳随风冰冷枯槁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暴戾、狂躁,如同无数条毒蛇在经脉中啃噬冲撞,将生机寸寸撕裂。
她凝神细诊,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凝重的霜色。片刻后,她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此毒……名曰‘蚀心焚脉散’。”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歹毒非常,专蚀内力根基,焚灼奇经八脉。下毒者心思之阴狠,手段之毒辣,实乃老身生平仅见。”
此言一出,正气堂内一片死寂,绝望更深了一层。
然而,晏无涯话锋一转,温润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所幸,尚有一线生机。此毒虽烈,却非无解。老身需以金针渡穴,先导引其体内狂暴乱窜的异种真气,再辅以独门药石,或可挽回一二。”
她从随身携带的陈旧药囊外层取出一个布包,层层展开,露出一排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那药囊就随意地放在她脚边的矮几上。
“快!快扶掌门坐起!”长老如同听到了仙乐,嘶声吩咐。几名弟子强忍着剧痛,七手八脚地将柳随风扶成半坐姿势。
晏无涯凝神静气,取过一枚三寸长的金针。她出手如电,认穴奇准。第一针,直刺柳随风头顶“百会穴”!针尖刺入的瞬间,柳随风浑身剧震,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如野兽濒死的嘶吼。紧接着,第二针“神庭”,第三针“印堂”……她下针极快,手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针落下,柳随风的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下,脸上青黑之气便似乎翻涌得更加厉害,嘴角溢出带着腥臭的黑沫。
围观的崆峒弟子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这哪里是救命?分明像是在催命!
晏无涯却恍若未觉,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她双手翻飞,金针在她指间化作一道道细微的金色流光,精准地刺入柳随风周身大穴。膻中、鸠尾、气海……每一处都是要命的大穴!随着金针不断刺入,柳随风身体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大,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蚯蚓在疯狂扭动、拱起,那景象诡异而骇人。
“呃……嗬嗬……”柳随风猛地睁开眼,眼白完全被猩红的血丝覆盖,瞳孔却是一片死寂的灰暗。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摔回软榻,四肢剧烈地痉挛、扭曲。
“掌门!”长老失声惊呼,几乎要扑上去阻止。这分明是垂死挣扎!
就在这死生一线、众人心胆俱裂的关头,晏无涯拈起了最后一根最长最细的金针。她眼神锐利如刀,手腕一抖,那金针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辨的金线,无声无息地刺入柳随风心口正中的“膻中穴”深处!这一针,快、准、狠,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噗——!”
柳随风身体如遭雷击,猛地向上挺直,一大口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血块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射在榻前的地板上,滋滋作响,竟将石板都腐蚀出几点小坑!这口黑血喷出后,他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
满堂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那滩触目惊心的黑血。
然而,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柳随风脸上那层浓重得化不开的死气青黑,如同被无形的抹布擦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灰败的肤色渐渐透出一丝活人的红润,胸膛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变得平稳而规律。他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痉挛也彻底平息。虽然依旧昏迷,但任谁都看得出,那笼罩着他的死亡阴影,已被强行驱散!
“活了!掌门活了!”短暂的死寂后,一声狂喜到变调的嘶吼打破了宁静。紧接着,整个正气堂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喊和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之前的绝望死寂。弟子们相互搀扶着,挣扎着想要跪下磕头,涕泪横流。
长老扑到榻前,颤抖着手探了探柳随风的鼻息和脉搏,老泪纵横,猛地转身,对着晏无涯纳头便拜:“神医!活菩萨!再造之恩,崆峒派永世不忘!请受老朽一拜!”
晏无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略显苍白,似乎方才的施针耗损了她极大的心力。她微微喘息着,抬手虚扶:“长老快快请起,悬壶济世,份所当为。”她看了一眼柳随风安详的睡容,温声道:“掌门体内暴走的异种真气已被老身金针强行导引归元,焚脉之毒也随淤血排出大半。待老身开一剂‘清心固元汤’,每日三次,辅以内力温和疏导,悉心调理半月,当可无碍。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凝重与悲悯,“此番剧毒,已伤及本源,柳掌门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怕是……要折损大半了。”
长老闻言,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深深的痛惜和刻骨的仇恨。折损大半功力?这对一个武者,尤其是一派掌门而言,简直是比死更难受的酷刑!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芒,咬牙切齿道:“功力折损……总好过命丧黄泉!晏神医救命大恩,已是天高地厚!至于这下毒的无耻奸贼……”他猛地握紧拳头,骨节爆响,“我崆峒派上下,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慰掌门,以雪此恨!”
晏无涯疲惫地颔首,眼中也流露出深切的同情与愤慨:“老身虽为医者,也恨不得生啖此獠之肉!此毒阴损绝伦,绝非寻常手段。长老放心,救治其他门派同道时,老身定会留心,或许能寻得一丝线索。”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更激起了崆峒派同仇敌忾的悲愤。
接下来数日,晏无涯如同救苦救难的观音,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大门派之间。青城山、点苍派、华山派……每到一处,迎接她的都是濒死的绝望和见到救星般的痛哭流涕。她重复着在崆峒派的一幕:诊断、下针、引毒、开方。每一次都惊险万分,每一次都伴随着中毒者痛苦的嘶嚎和喷涌的黑血,每一次又都在那鬼门关前硬生生将人夺回。只是每一次,被她救回性命的高手们,都如同被抽掉了脊梁,一身苦修数十载的雄浑内力,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消融了大半。
“药菩萨”的名号,在这血雨腥风、人人自危的时刻,被推上了前所未有的神坛。她的药囊,那陈旧不起眼的布囊,所到之处,便是绝望中的唯一曙光。感激涕零的赞誉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各大门派视她为再造恩人,奉上的谢礼堆积如山,更有无数人发下重誓,愿供她驱策,肝脑涂地。
晏无涯始终是那副温婉平和的模样,带着医者的悲悯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面对潮水般的感激,她只是谦逊地微笑,将功劳归于天意和病人自身的求生意志。她的丈夫柳清源,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始终跟随着她,帮她整理药箱,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看着她一次次将人从死亡边缘拉回,看着她承受着那些炽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感激目光。他眼中的忧虑,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头,越来越重。他常常在无人的角落,望着晏无涯的背影出神,眉头紧锁,仿佛在拼命思索着什么无法解开的谜题。
一日深夜,万籁俱寂。他们宿在华山派安排的一处僻静小院。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纸扑簌作响。晏无涯坐在灯下,正细细擦拭着那几根救命的金针。灯光将她柔和的面部轮廓映在窗纸上,显得格外静谧。
柳清源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轻轻放在她手边。他看着她专注擦拭金针的侧脸,那动作轻柔而珍视。犹豫再三,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无法掩饰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无涯……这些天,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嗯?”晏无涯没有抬头,只是将擦亮的金针小心地收进布包,动作一丝不苟,“夫君何处觉得不对?是药材不够,还是路上颠簸劳累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熨帖。
“不,不是这些。”柳清源摇头,目光紧紧锁住晏无涯放在桌上的药囊,那个陈旧、不起眼的布囊。“是那毒……‘蚀心焚脉散’。你说它阴狠绝伦,前所未见。”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可我……我总觉得……它发作时的某些征兆,隐隐约约……让我想起一些很老很老的记载,一些……不该再出现的东西。”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梦魇般的迟疑和不确定。
晏无涯擦拭金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灯光下,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瞬间掠过的眸光。她抬起头,看向柳清源,脸上依旧是那温婉平和的神情,甚至带着一丝对丈夫钻牛角尖的无奈笑意:“哦?夫君想起什么老记载了?我柳家世代书香,藏书上万卷,夫君博览群书,能联想到也不足为奇。只是,”她放下布包,端起参汤,轻轻吹了吹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镜片后的眼神,“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有些奇毒,本就脱胎于古籍残方,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炮制,变得更为歹毒,这也是常理。夫君莫要多思多虑,徒增烦恼。这些天你也累坏了,喝了参汤,早些歇息吧。”她将碗递到柳清源面前,眼神温柔关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柳清源看着妻子递过来的参汤,又看看她清澈坦荡的眼眸,心中那点刚刚冒头的、如同风中烛火般的疑虑,终究抵不过三十载朝夕相处的信任和眼前这温情的抚慰。他接过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许是……许是我连日奔波,有些恍惚了。”他低下头,默默喝着那温热的参汤,只是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暂时平复,却终究沉在了水底。
晏无涯看着他喝下参汤,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深邃。
夜,深得像泼了浓墨。华山后山,一处废弃多年的破旧祖师祠堂,在荒草和断壁残垣的掩映下,透着一股阴森的死气。这里是华山派绝对的禁地,连守夜弟子巡逻的路线都刻意远远避开。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荒草,来到祠堂后一堵半塌的石墙前。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照亮了来者温婉平静的脸——正是晏无涯。她伸出手,在石墙几处不起眼的凸起上看似随意地按了几下。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石墙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土、陈旧血腥和防腐药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出。
她闪身而入,身后的石墙悄无声息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
地道向下延伸,墙壁上嵌着发出微弱幽光的萤石,勉强照亮湿滑的石阶。空气冰冷粘稠,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走了约莫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不算大的石室。石室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具厚重的玄冰棺椁!森白的寒气缭绕不散,将整个石室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惨白。
棺椁里,静静躺着一个人。魁梧的身躯即使死亡也无法削弱其生前的威猛,正是暴毙的前武林盟主,“铁掌撼山”岳千雄!他双目紧闭,脸上凝固着死前一刻的惊怒与难以置信,青紫色的死气在玄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尤其触目惊心的是他咽喉处,一个细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孔洞,边缘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
晏无涯缓步走到冰棺前,隔着冰冷的玄冰,俯视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她脸上白日里那温婉悲悯的菩萨面容消失了,如同面具般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没有恨,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漠然。
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玄冰,虚虚描摹着岳千雄咽喉处那个致命的细小孔洞。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日那枚暗器破空而出时,那微不可察的、淬着剧毒的冰冷触感。
“三十年了,岳千雄。”她的声音在冰冷的石室里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隧道的空洞回响,如同幽谷寒泉滴落,“从你带人血洗‘百草谷’,为夺那本《天毒秘典》,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的那一刻起……这盘棋,就开始了。”
她的指尖缓缓移开咽喉,轻轻落在岳千雄僵硬冰冷、曾执掌武林牛耳的手上,仿佛在抚摸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你总以为自己是执棋者,翻云覆雨,生杀予夺。”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嘲讽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满足,“殊不知,从你坐上盟主宝座那天起,你就已经是我棋盘上……最大、最碍眼的那颗棋子。”
冰冷的石室里,只有玄冰散发出的丝丝寒气和她低低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在回荡。她看着那张凝固着惊怒的脸,眼神幽深如古井。
“你的死,只是一个开始。崆峒的柳随风,青城的杜如晦,点苍的谢飞羽,华山的冷月华……还有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高手’们……”她一个个念出那些被她“妙手回春”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药方,“他们的毒,是我下的。他们的命,是我‘救’的。他们的功力,是我废的。”她顿了顿,仿佛在品味这掌控一切的滋味,“你说,当一群没了爪牙的老虎,一群根基被毁的‘高手’,发现他们唯一能依靠的‘活菩萨’,才是那个将他们推入深渊的人时……那表情,该有多精彩?”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冰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瘆人。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癫狂,只有一种经过漫长岁月淬炼、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算计得逞后的愉悦。
“三十年了,岳千雄。”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岳千雄冰冷僵硬的眉心,“这盘棋,终归是我赢了。赢得……干干净净。”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的机括转动声,在死寂的石室入口处响起!紧接着,是石门被推开时,铰链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晏无涯脸上的所有表情,那虚无的平静、冰冷的嘲讽、掌控一切的满足,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薄冰,瞬间冻结、碎裂!她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寒风,眼神在刹那间锐利如出鞘的毒匕,直刺向石室入口处那片被萤石幽光照亮的阴影!
一个人影僵立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钉在了原地。
是柳清源!
他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微弱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那张因极度震惊而彻底扭曲的脸。所有的血色都从他脸上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他双眼圆睁,瞳孔因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而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石室中央——盯着冰棺中岳千雄狰狞的死状,盯着他妻子晏无涯那只刚刚从死人眉心收回的、在幽光下仿佛还残留着冰冷触感的手,最后,死死地钉在晏无涯此刻那张毫无温情的、如同戴上了寒冰面具的脸上!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温柔贤淑、悬壶济世三十载的妻子,此刻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站在仇敌的尸体前,用最冰冷的声音宣告着最恐怖的胜利。他听到了那些名字,听到了“毒是我下的”、“命是我救的”、“功力是我废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将他过去三十年所认知的一切、所信仰的一切,彻底搅碎、焚烧殆尽!
“无……无涯?”柳清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颤抖。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手中的灯笼剧烈晃动,光影在他惨白的脸上疯狂跳跃,更添几分鬼气。“你……你刚才……说什么?岳盟主……他……那些人……”巨大的冲击让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几乎站立不住。
晏无涯脸上的冰霜,在看到柳清源的那一刻,如同被投入烈火般,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融化、重塑。那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漠然迅速褪去,如同潮水退却,露出了底下温润的沙滩。仅仅一个呼吸之间,那张柳清源看了三十年、熟悉到骨子里的温婉面容,又重新浮现。甚至,她的唇角还极其自然地弯起一抹带着淡淡讶异和嗔怪的、无比熟悉的弧度,仿佛柳清源只是无意中打扰了她夜间的清修。
“夫君?”她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关切,“这么晚了,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这地方阴冷潮湿,对你身子不好。”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拂去衣袖上的尘埃般,将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
昏黄的灯光下,柳清源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的手上!
她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拈着一块东西。那是一块令牌,非金非玉,质地沉暗古朴,边缘盘踞着狰狞的龙纹,在幽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威严的光泽。令牌中央,一个铁画银钩、力透千钧的“盟”字,如同活物般灼烧着柳清源的眼球!
武林盟主令牌!号令天下群雄、代表着武林至尊地位的盟主令!
它本应随岳千雄的暴毙而下落不明,成为江湖上最大的悬案之一。此刻,却如同最寻常不过的把件,被晏无涯纤细白皙的手指,随意地拈在指间,轻轻把玩着。那令牌锋利的边缘,在她柔嫩的指腹上留下浅浅的压痕。
这一幕,比方才那石破天惊的独白,更让柳清源感到彻骨的冰寒!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他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你……令牌……”他指着晏无涯手中的东西,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破碎的词语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岳盟主……是你杀的?那些毒……也是你……”巨大的恐惧和认知的崩塌,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绝望。
晏无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令牌。她脸上的温柔笑意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加深了一些,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她将那沉重的令牌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夫君果然心细如发。”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近乎宠溺的无奈?仿佛丈夫只是发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秘密。“是啊,是我。”她承认得如此轻描淡写,如同在说今晚的参汤熬得不错。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柳清源那张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依旧温润,如同三月春水,却让柳清源感到比玄冰棺椁更刺骨的寒意。
“不过夫君,”她向前走了一步,离柳清源更近了一些,那带着淡淡药香的温柔气息拂过他的面颊,却让他如坠冰窟。“你只说对了一半。”
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姿态竟有几分少女般的娇憨,只是眼底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你,也是我的一味药啊。”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肯定,“一味……不可或缺的药引。”
柳清源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颤抖都忘记了。他看着她妻子那张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看着她唇边那抹温柔到极致的笑容,看着她指间把玩着的、象征着武林至尊和滔天血腥的令牌……巨大的恐惧如同深渊,瞬间将他吞噬。
“引……引子?”他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晏无涯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又像是毒蛇欣赏着爪下猎物的垂死挣扎。她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拿着令牌的手,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接触药草的清苦气息,轻柔地、如同抚摸易碎的珍宝般,拂过柳清源冰凉汗湿、剧烈颤抖的脸颊。那触碰,却让柳清源感到被毒蛇信子舔舐般的剧痛和恐惧,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是啊,夫君。”她的声音低柔婉转,如同最缠绵的情话,却字字句句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若非有你这位‘忧心忡忡’的丈夫,时时处处关心着为妻的‘安危’,为妻这‘药菩萨’的慈悲外衣,又怎能穿得如此天衣无缝?你每一次恰到好处的疑虑,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担忧,在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佐证——证明我只是个被卷入漩涡、力挽狂澜的柔弱医者,而非……”她顿了顿,指尖停留在柳清源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旁,感受着那濒死般的悸动,“……那个布局三十载、冷眼旁观他们一步步踏入死局的执棋者。”
她微微倾身,凑近柳清源因极度恐惧而失神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却只带来地狱般的寒意:
“你是我‘无辜’的证明,是我‘不得已’的掩护。更是让那些蠢货们深信不疑的……最后一块拼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喟叹,“没有你这味‘药引’,我这副‘活菩萨’的灵药,又怎能如此顺利地……药到‘命’除呢?”
柳清源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若非背靠着冰冷的石门,早已瘫软在地。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三十年的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嘘寒问暖,三十年的信任与依赖……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道具,一个被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用来粉饰她那滔天罪行的完美“药引”!
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扑上去撕碎这张温柔伪善的面具!然而,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四肢,让他连一丝声音、一个动作都发不出来。他只能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靠在冰冷的石门上,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占据了他半生、此刻却比厉鬼更可怕的女人。
晏无涯看着他彻底崩溃、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那副温婉娴静、悲天悯人的模样。她甚至体贴地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柳清源因剧烈颤抖而散乱的衣襟,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如同擂鼓般,骤然从石室入口上方、那废弃祖师祠堂的大门处传来!声音穿透厚重的土层和石门,闷闷地回荡在这冰冷死寂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
紧接着,一个年轻弟子焦急惶惑的呼喊声隐隐透了下来,带着哭腔:
“晏神医!晏神医!您在吗?出大事了!青城派杜长老……杜长老他……他体内余毒突然反噬,眼看就要不行了!掌门请您……请您速去救命啊!”
这突如其来的求救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石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晏无涯脸上的温柔笑意,如同春日湖面上的涟漪,没有丝毫波动。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催命的呼喊只是远方飘来的一声鸟鸣。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柳清源那张死灰般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柳清源完全无法理解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和掌控。
她甚至没有立刻回应上面的呼喊。
她只是伸出那只刚刚拂过柳清源脸颊、此刻拈着沉重盟主令牌的手。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缓缓地、无比轻柔地抚过令牌上那狰狞盘踞的龙纹和那个铁画银钩的“盟”字。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却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
然后,她终于抬起了眼睫。
目光扫过玄冰棺椁中岳千雄那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扫过石室入口处柳清源如同被抽掉灵魂的躯壳,最后,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石门,落在那片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等待“药菩萨”救赎的江湖之上。
她的唇边,那抹温婉的笑意,如同用最细腻的工笔精心勾勒,完美得不似真人,缓缓地、加深了。
“知道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石室的阴冷和上方隐隐传来的哭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了柳清源的耳中,也仿佛回荡在整个冰冷的地下空间里。
“告诉青城掌门,莫慌。”
她的语调依旧平和舒缓,如同安抚受惊的孩子,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焦躁的奇异魔力。
“我……这就来。”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柳清源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背景。她从容地转过身,将那枚象征着武林至尊和无尽血腥的令牌,如同收起一件寻常的诊脉玉枕般,随意地、却又无比珍重地收进了那个陈旧药囊最深处的夹层里。